洒下一片月光

    下了一天雨的罗马，每一处都透着湿润的绿意。晚上6点不到天色就开始转暗，夕暮把这绿意也染了个金黄。买好隔天去米兰的火车票，从中央火车站永不止息的人群里挤出来，随便从路边移动式的小贩车上买了咖啡，决定听从房东的建议，去NOVANA广场上的圣诞集市。

    地铁轰隆隆地奔驰，摇晃着身体，几近昏昏欲睡。纷杂的心情因为身体的放松开始作祟起来，困倦中也一直想着那些不停扰乱内心的事情，那些有阳光就有黑暗，有冷静就有不安的事情。忽然明白，此刻我想去的地方不是热闹的集市——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有更想去的地方。

    怎么也要再去看一眼竞技场。

    有太多人写竞技场的历史和传奇——它们一半是真刀实枪的血雨腥风，一半是极尽奢华的享乐之事。这些历史，随便翻翻书就可知晓。我喜欢的，是必须亲自站在这里，仰望，靠近，触摸此刻感受到的竞技场，感受它的沉默、孤独，以及残缺的完美。

    如今的竞技场早已不是昔日辉煌的大舞台，石阶几经风化，露出坎坷的纹路，许多大理石也在中世纪被教皇和国王们搬走以建造新的宫殿和教堂，留下的只是空旷孤寂，杂草从凹凸不平的拱门和石缝中探出。坍塌的一边好像不曾存在过，傲骨嶙峋的另一边坚固挺拔着，好像永远不会被摧毁的样子，截然不同的两边彼此沉默相对，残缺而完美。

    从地铁站出来已是夜晚的景象了，被橘色灯光点亮的竞技场没有了白天拥挤的人潮，被岁月磨出的沧桑容颜也好像是专门为了吸引游客而在阳光底下换上似的，此刻，夜幕下的它静静矗立在那里，褪去了沧桑，展现出女性般的优雅与柔和。活色生香的夜生活把窄小的街道变得热闹非凡，庞大的竞技场反而因为安静显得羞涩妩媚。

    穿过马路来到竞技场的裙摆之下，几分钟之间，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更静了。奔走的人们自动停下脚步，退到竞技场前的草坪外静默仰望，一群欢笑簇拥的少男少女们也收敛了嬉闹，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什么，一切的有声化为无声，移动被静止替代。

    我用同样的姿势仰望，然后，我从拱门中看到了散着白光的月亮，自然安稳地悬浮在夜空，温柔微笑，那是疗愈镇定着人心的月亮。

    都市的灯光虽擦去了星星的踪影，月亮却依然清晰可见，在竞技场的上空，洒着令人专注眺望的光辉，仿佛只要睁大眼睛，就可以辨认出月亮上陨石坑和山谷的阴影。

    时间与空间好像错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千年前的古罗马帝国，还是21世纪一座巨大的露天博物馆。但怎么回事呢，仿佛能看见的，不是书中描述的那样，许多帝王将相陶醉于酒池肉林之间，淹没于竞技和斗兽的喊杀喝彩声中，他们觥筹交错之际，几百头猛兽被杀戮，数以千计的角斗士倒在血泊之中——我看到的，只是几个世纪间从未变过的月亮，发散着一样的勇气、智慧，和绵绵不绝的对生命的向往。

    洒下这样一片清澈如水的月光，竞技场千百年岁月里所有的残酷与创伤，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温柔的修复。月亮像是上天赋予的灯火，照亮了黑暗，抚慰了不安稳的灵魂。这一刻的竞技场没有暴力，没有血腥，没有追求胜利的狂热，只有树影婆娑的温柔，和缅怀的味道——为那些曾经在这里为自由和生命拼搏过的英雄。

    那群少男少女朝我挥着个相机，示意让我帮他们拍照。简单交谈后知道他们是罗马本地的少年，晚上来这里和朋友聚会聊天。“连着好几天下雨，很难得看到这样的月亮。”他们用几乎不带口音的标准英语对我说。

    是的，被这样的月光沐浴着，的确难得。

    而那些其实挥一挥衣袖即可拂去，如尘埃般细微的困顿与悲伤，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皎洁莹亮的月光，使得我们在不平坦的生命里，翻越高山，走过荒凉，冲破黑暗，获得安详与晴朗。

    不得不离去时，我一步步地往前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月光下的竞技场。我有些惊慌，怕方才那温柔而磅礴的力量就此消失，一切又要回到裹足不前的情境里。

    走过许多条街道，才发现步伐并没有沉重起来，软弱的不安也没有肆意跳出来骚动。原来，那力量并不像白天射向晴空的烟火那样，只听得到微弱的声音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要有强烈追求的心愿，它一定会明晰地出现在心上的某一个地方。

    （作者生于80后，在海内外多种期刊发表作品，现居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