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音乐的感觉向来是迟钝的。偶尔听了一回西贝柳斯,觉得这位芬兰籍的作曲家有些不一样。别人的音乐,要么明快欢欣,清越悠扬;要么激情澎湃,恨不得每一个音符都要砸在人的心坎上;要么放肆地咆哮,释放着出离的愤怒与忧伤。而他的,偏于冷色调,冰幽幽的,引而不发,独自在一隅呢喃,拒人千里之外,又令人欲罢不能,有着不容忽视的魅力声张。就像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一个美丽端庄的姑娘一言不发,将自己抽离出重心之外,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时刻准备着要奉上一点关切和殷勤。
曾经有幸与大提琴家王健先生有过一次深谈,恰好他是芬兰的常客。通过微信语音系统,我特地向他请教对西贝柳斯的观感。他脱口而出一句“有个性”,开始上起了专题“大师课”。他说自己之前对这位作曲家的音乐存有疑惑,谈不上喜欢,觉得听着不太过瘾。直至自己到了北欧,到了芬兰,才豁然开朗地明白为何这位作曲家被芬兰人视为民族的象征。中国人眼中的欧洲,往往局限于西欧,这里青山绿水、诗意盎然,勃拉姆斯、舒伯特将这缕明媚阳光投射到旋律之中,酿出的音乐动听优美、爱意弥漫、温暖如春。而北欧的芬兰则是另一个世界,特别是漫长冬季,银装素裹,冰天雪地,整个国度笼罩着刺眼而结实的白。这是西贝柳斯挚爱的故乡。他以旋律为画笔,描摹故土的树木、溪水、花朵、飞虫,他要把自己对国家和民族深切的爱搬上音符,让它们手挽手,排好队,去运送自己的情感。于是,他的音乐让人感觉是静止的,或者说被冷冻了,由块状物逐一拼接而成,富有滞重感,不见款款流水般的舒顺与畅达。
芬兰人甘之如饴,好上了他的这一口。因为西贝柳斯作品的乐思来自芬兰的传说和英雄,来自芬兰的山川树木、花鸟虫鱼,是从芬兰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有着浓郁醇厚的“芬兰味”。音乐又是无国界的。西贝柳斯烹制的地道“芬兰味”,成为各国音乐爱好者共品的佳肴。
翻查资料得知,西贝柳斯十分抗拒城市的喧嚣,呼啸而过的车流和拥挤庞杂的人群,阻扰了乐思在他的脑海里自由翻腾。一个偶然的机缘,他和妻子来到距离赫尔辛基市中心38公里处的林区滑雪。山村田野,幽雅迷人,他被感染了,当即决定要在这里建一栋富有民族风情的乡间别墅,并以妻子的名字“阿依诺拉”为之命名。1904年9月,39岁的西贝柳斯开始隐居。散步是他的生活主旋律,也是乐思泉涌的美妙时刻。他在自然万物间汲取养分、吐纳心曲,酿制旋律上的蜜。他完全浸染在大自然的清风雨露之中,让音乐主宰自己的世界。他不太在意批评家是吹捧还是贬损,还曾不乏狂妄地告诫学生“没有一座雕像是为了纪念批评家而设立的”。从自然撷取而来又经过心房熔铸的声音,自当赢得听者众,他有底气。中国诗人刘德有先生为这份底气折服,为他写下一首汉俳:“作曲岂需琴/胸有丹青化乐音/宛转撼人心。”敢问“丹青”从哪里来?从大自然的音域中来,从大自然的色彩中来,从大自然的呼吸中来。
夫人是典型的贤内助,厨房装修都把自来水设备排斥在外,为的是杜绝自来水从水管中流出时发出的“铿铿”响声,最大限度地让丈夫聆听大地的纯正声音。1957年9月,在向悠长冬季过渡的芬兰,已是秋风瑟瑟。这一天,92岁的西贝柳斯步履蹒跚,依然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漫步。小鸟正忙乎着过冬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看到这位老朋友又来了,一只小鸟径直飞离鸟巢,扑到他的身旁,悠悠深情,依依不舍。回到家,西贝柳斯对夫人感慨道:看来大自然已经在向我告别了。没过几天,他就安然地与世长辞。粗看像是一则传奇故事,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事实。一个愿意呵护大自然的人,大自然定当回报以博大的宽慰与怜爱。
王健先生提醒说,聆听西贝柳斯,不要完全被他的“冷”所牵引。其实,细细地品,他的音乐中还不时地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温暖,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一只小鸟在飞,这与在青山绿水中看到一群大雁在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到底如何不一样?我想,在坚冰厚雪的世界里,孤寂的小鸟展翅飞翔,更让人体味到一个民族强壮的心脏在跳动、在欢跃。所以,1995年的世界冰球锦标赛,芬兰队斩获冠军,芬兰人唱响的是西贝柳斯的作品《芬兰颂》,反而把国歌搁置在一旁。
2015年12月6日上午,国家大剧院,纪念西贝柳斯诞辰150周年音乐会。这一天的北京,霾气沉沉,辣气腾腾。EOS交响文献乐团指挥焦阳先生在讲解曲目时,希望大家不要因为雾霾锁城而影响心情,而是平静地迎接伟大的音乐萦绕耳际,充分享受一个美妙的早晨。《D大调第二交响曲》演奏完毕,掌声雷动,一次又一次地谢幕。回到大街上,褐色雾霾依然在模拟黑洞效果,但心里已然亮堂了不少。
从多份资料上获悉,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建有西贝柳斯公园,正中央立着石刻的音乐家塑像,以及数百根长短参差的不锈钢圆管组成的大型管风琴造型。当风穿过空荡荡的管道时,呜呜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疾时缓。我不曾亲见,但感觉已然听见,又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联:风吹钟声花间过,又响又香。
(作者为本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