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读《西游记》,其中有女儿国,以为纯属神话荒诞。
不想,竟是史实。据《旧唐书》记载,东女国是公元六七世纪出现的部落群体及地方政权,是川西及整个藏族历史上重要的文明古国。其国都,就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境内。
2015年11月,我过路金川,顺便踏访女儿国遗址。无意中,却走进了一个幽深而芬芳的世界……
此地位于青藏高原东缘,归属邛崃山脉和大雪山系,平均海拔2100米,是典型的嘉绒藏族地区。大山巍峨,像将军怒吼,如虎豹雄视,似龟兔赛跑,若羞女掩袖。
沉默无言的,是水。澄澈而温柔的大渡河水,像羊群一样,安谧而乖顺。
一动一静,一刚一柔,阴阳相拥,和谐相顾。大自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就这样千万年地行走着……
这里,确乎是一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也曾经是历史的焦点。1500年前,这里是东女国的国都;240年前,这里是乾隆皇帝最大的心腹之患;直到1956年之前,这里还是土司的治下。而正是从那时,这里的人们才开始接触汉语。
从金川县城出发,沿大渡河左岸公路向东北方向行走35公里,北侧流出一条温静的小河——卡拉脚。沿着河边老树覆盖的水泥路,行进七八公里,豁然开朗。青山、绿水、蓝天,一条宽敞的山间河谷。河谷两侧,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一簇簇藏族风情村寨。
这便是卡拉脚乡二普鲁村。
卡拉脚和二普鲁,皆是藏语,意思分别是两山相夹的河沟和行人休憩的地方。
小村有六个自然寨,方圆70平方公里。面积虽大,人口却少,只有380人。
阿措生于1964年,兄妹13人,排行第十。小时候,家里只有两间土楼,下层养猪牛,上层住家人。晚上睡觉,兄妹们统统打地铺。来了客人,父亲便会把他们赶出屋去。
村里小学只有一位汉语老师,那便是小村的启蒙。初中呢,在山那边的乡政府所在地,距小学20公里。
家里太穷了。初中毕业后,阿措拜师学木匠。他上过学,聪明,肯用功,比老木匠的手艺更加精巧。
邻近寨子有一个姑娘,叫俄麦,兄妹6人,四男二女,她最小。俄麦腼腆,不说话,却是一个美人坯子。这几年,她浑身出落得越发山是山、水是水,是人见人爱的村花。
村里的小伙子们睡不着了,常常到她的后窗唱歌。俄麦仿佛听不见一样,任由山歌缭绕。
此地婚俗迥异于他处,以女性为主。家有儿女,留下女儿招婿上门,居住老宅,顶门立户。儿子呢,嫁到女家。
阿措一天天长大,却仍是单身。一天,几个伙伴喝酒打赌,取笑他穷光蛋,讨不上好老婆。
他发誓说,要把村花追到手!
从此,打柴时,阿措经常帮助俄麦。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她周围唱歌。但是,任他把满天白云唱成彩霞满天,俄麦仍是沉默,像一朵忧戚的格桑花。
俄麦的身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阿措的心。渴望,像虫草一样,在心底蠕动。
而她的心,像一泓深潭,水甚清澈,但映了周遭山林的影子,又看不透。
1987年,机会来了。俄麦的姐姐招婿上门,要建造新屋,聘请阿措执掌木工,每天5元工钱。
阿措早去晚归,精心制作。十天活计,八天干完。
《旧唐书》称东女国“俗重妇人而轻丈夫”;《新唐书》卷146《西域传》则记载东女国“俗轻男子,女贵者咸有侍男”。
据考证,东女国疆域包括今四川阿坝茂汶以西,甘孜州巴塘、理塘以北及整个昌都地区,人口4万余户。
东女国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女性崇拜。国王为女性,男子无权参与。
东女国与唐中央政府保持友好关系。唐高祖武德年间,东女国国王汤滂氏遣使贡方物。唐太宗时曾降玺书以示慰抚。武则天时,册拜东女国敛臂为左玉钤卫员外将军,赐以瑞锦制蕃服。
公元七世纪前期,吐蕃强大,统一青藏高原。
据专家考证,金川县马尔帮乡独足沟村一带,为东女国王城遗址。
每年六月份的看花节,是村民最热闹的传统节日了。
六个寨子,各扎一个帐篷,里面摆上各家贡献的美食美酒,大家互相享用。
山坡上开满了格桑花、蒲公英、金银花、杜鹃等几十种野花,晃动着人的眼,摇曳着人的心。
大家围坐在一起,祭祀之后,便是跳锅庄,唱山歌,喝青稞酒……
最压轴的节目,是占卜运气:用青稞面粉蒸成日、月、金、银和十二生肖等形状,寓意纷纭。更隐秘的,则是男根与裸女。这是非常古老的性启蒙和性崇拜。
这一切道具,任意摆放在一个平底簸箕里,用布覆盖,让人用竹针刺扎。
独身的男女,是看花节当然的主角。他们会到各个帐篷里,试试手气。
扎中太阳和月亮,最吉利,寓意好运如日月。其次是金、银和十二生肖。如果扎到男根或裸女,尴尬之后,便是大笑。其实,这便是最酣畅、最原始的娱乐。
那一天,阿措来到了俄麦所在的帐篷。大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都盯着他,起哄。
阿措战战兢兢地拿起竹针,扎下去。
掀开蒙布,竟然是一个裸女。
所有的人,捧腹大笑。
阿措有些无地自容,满脸的呆窘,像枯干的蒜皮,纷纷飘落下来。
俄麦的脸,霎时通红。仿佛是,她的心事,一下子被公开了。
俄麦与阿措结婚那天,是1989年1月1日。
仪式,当然在女方家举行。
婚礼本应是隆重的,但两家都是穷人,仪式至简,几近于无。
当天上午,两人乘拖拉机到乡政府领取结婚证。回来后,只办了两桌酒席。酒席的主角,只有每瓶1.85元的“沙耳”白酒和每包0.28元的“红芙蓉”香烟。
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更没有新房。
俄麦的姐姐,已招夫上门,而阿措的妹妹,将要顶门立户。俄麦和阿措,注定都要离家。暂时无钱盖房,又不能分割财产,新婚夫妻只能各住各家。
一年后,儿子降生了,由俄麦在娘家独自抚养。
他们仍是分居,7年。
嘉绒,因嘉莫墨尔多神山而得名,意为女王的山河。
而神山,就位于金川县与小金县、丹巴县的接壤处。
嘉绒地区包括阿坝州金川、小金、马尔康、理县、黑水和汶川部分,以及雅安市、凉山州等地,以农业为主。
《安多政教史》载:7世纪初叶,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统一嘉绒地区,从西藏迁来大批驻军和移民,与当地土著融合,遂成嘉绒藏族,延绵至今……
1996年,俄麦和阿措,终于盖起自己的二层土楼。
他们借了6000元外债,又从信用社贷款4500元,每年利息高达960元。
这对他们夫妻来说,简直是一座大山。
每每院外有人高声说话,他们便以为是讨债者,俄麦的脸便吓得发白。
俄麦瘦弱,却特别有力气。她种了3亩玉米、半亩土豆,以及两亩青稞、胡豆、萝卜和白菜,还养了5头奶牛。
她的最大财源,是15头藏香猪。6月上旬,她把猪崽儿们赶到山上,搭一个棚子。满山的野草、野花、野果和泉水,是天然食物。晚上,猪崽儿们吃饱喝足了,结伴回到窝棚,酣睡,增膘。
每隔两天,俄麦就上山一次,送些麦麸,清点一下。
俄麦一出现,“猪八戒”们便高高兴兴地围上来,争相诉说着各自的美好艳遇。
10月上旬,天冷了,健硕的猪一个个精精壮壮。这时候,俄麦已联系好了乡上的一家商贩……
俄麦的另一个主要工作,是打酥油。牛、羊挤奶后,先将奶汁加热,然后倒入一个特制的木桶里,双手用力,上下抽打数百次,直打得油水分离,上面浮起一层杏黄色的脂质。舀起来,灌进皮口袋,冷却,便是酥油。
酥油有多种吃法,可以做酥油茶,可以调和糌粑,还可以炸果子。
2004年,6个寨子联合选举阿措担任村会计。
每月工资80元,而他做木工,一天就可以挣80元呢。
他的父母,都曾是绰斯甲土司的农奴。而他——农奴的儿子,心甘情愿地为村寨服务。
阿措骑着摩托车,每天在各寨之间奔忙。
高原的太阳,直率而火烈,晒得满头汗涔涔,满脸黑乎乎。
绰斯甲土司,嘉绒地区十八土司之一。
绰斯甲境域,唐为东女国,被吐蕃统一后,属川西地区三十六番诸部落。
1700年(清康熙三十九年),当地部落首领归附清王朝,被清廷颁授绰斯甲安抚司职衔。
1772年(清乾隆三十七年),因出师大金川助战有功,被升授宣慰司,其官为从四品。
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经南京国民政府批准,绰斯甲划归西康省管辖,沿袭土司制。
嘉绒藏族,以其世袭家谱来看,以绰斯甲最早移入现居地区。其系谱从第一代克罗斯甲布起至末代土司纳坚赞止,共41代。
土司属下的百姓,就是农奴。他们没有土地,除为土司提供繁重的无偿劳役和充当土兵外,还要向土司缴纳或进贡各种实物。
1950年12月,绰斯甲地区和平解放。1956年,这种封建农奴制度被彻底废除……
2008年5月,汶川地震,房屋震裂。
俄麦和阿措,不得不重新盖房。国家补助2万元,加上多年积蓄,他们还要借款几万元。
2009年7月,儿子考入成都的西南民族大学,每年各种费用需要1万多元。全家再次陷入经济危机,俄麦急得直哭。
这一年春天,她计划购买30头猪崽儿,牺牲一个春秋,换回儿子的学费。
可担任村会计的丈夫,断然拒绝:放养猪崽儿,破坏生态。
的确,猪不仅吃草,而且拱地,破坏山体表面。特别是汶川地震之后,山体松弛,更需要保护。
她骂丈夫,斩断财源,不关心家事。
可丈夫,决不退让!
的确,阿措越来越像干部了。
比如砍柴,过去村民随意砍伐,现在却制定了规划:全村林场,分成五个区域,每年轮流采伐。这样,既保证林木休养,更促进成材。
比如每年的看花节,在传统节目的基础上,增加了评选五好家庭、孝子孝媳等项目,并公开财务,共商村务。
最有趣的是,每年看花节,全村的村民,要照一张全村福,一个也不能少。
一张张面孔,绽开了一朵朵姹紫嫣红。
间伐后的树干,截成1.5米长的棒棒,用电钻打出鸡蛋大小的浅洞。然后植入木耳菌苗,用木屑敷盖,喷水。几天后,便长出密密麻麻的黑木耳。
一片片揪下来,晒,每斤40~100元。
一根棒棒,每年产干货二至四两。每亩地可置放8000棒,年收入4万多元。这是阿措引进的新技术。
目前,全村已发展到10万棒,正在急剧扩展……
乾隆初,大金川土司屡屡滋事,“意欲并吞诸蕃”。1747年,清军3万人分路进讨,久而无功,川陕总督张广泗被清廷处死,改派岳钟琪督阵。1749年,初告平息。
1766年,大小金川联合反清,第二次金川之役开战。历时十年、用兵60万,死伤逾万人,耗银7000万两,终于在1776年结束。
两次平定金川,是乾隆皇帝平生用力最大的武功。
金川之役,对清王朝维护国家统一,保持边疆稳定和发展,都具有特殊意义。
5月底,冰雪消融,翠绿萌生。挖虫草的黄金季节,到了。
虫草生长在海拔3000米至5000米高山草地灌木带之上雪线附近的草坡上。夏季,虫卵产于地面,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孵化,变成幼虫,钻入潮湿松软的土层。这时,一种霉菌侵袭幼虫,在其体内生长,不断蚕食,直至死亡。第二年春天,霉菌菌丝开始生长,拱出地面,外观像是一根小草。这便是幼虫躯壳与霉菌菌丝共同合成的一个完整的“冬虫夏草”。
早上9点,俄麦带着短柄锄头、改锥与一天所需的藏粑和水,徒步来到山坡上。顺着山势斜躺,目光向上,寻找虫草裸露在外的褐色菌苗。寻找虫草,颇需经验呢,不仅要眼力好,更要选择好观察角度,除了平视,还要善于利用顺光和逆光。
终于,发现了两棵并生的虫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生怕惊跑一只会飞的小鸟。有时候,她觉得挖虫草是一种罪过呢,好像在偷盗山神的“仙草”。所以,挖虫草时,她从不大声说话。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挖30根。
一根优质虫草的收购价,是60~100元。
6月底,挖虫草的季节结束了。
不用担心,从8月到10月,又是各种中药成熟期。贝母、灵芝、五加皮、大黄等,还有松茸、黄丝菌、青岗菌、羊肚菌等菌类。哦,大自然的馈赠,何其丰厚啊!
那一年,她去成都看望儿子,路过一个药材市场,突发奇想。于是,每年秋后,在村里,她按时价收购,而后,租车运到成都。每年两三趟,能挣五六万元呢。
俄麦,一个腼腆的藏族女人,渐渐走进了成都大市场。
电脑、电冰箱、微波炉、热水器、卫星天线等,都成了亲密的家庭成员。
过去打酥油,用木桶,两三个小时,浑身出汗,费时又费力。现在改用洗衣机,只需15分钟,质量还好。
小家的日子红红的。
小村的日子火火的。
一天晚上,阿措对俄麦说:“今天,大家票选致富能手,你被选上了。村里准备奖励你一部手机。”
俄麦笑一笑:“你这几年当干部,干得不错。我也奖励你一下吧。”
“你能奖我什么?”阿措有些不屑。
“奖你一辆汽车!”
阿措惊愕得跳起来。两颗眼睛,瞪得像汽车头部的两个大灯。
是的,虽然现在月工资涨到900元,但汽车于他是万万不能奢望的。
丈夫骑摩托车日夜奔波,俄麦心疼啊。而且,她最清楚,丈夫的梦想是什么。
几天后,一辆奇瑞轿车,开了回来。
阿措骤然鼻辣眼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女王。
如今的金川县,与历史上的“东女国”人口相仿。
2014年,全县农牧民人均纯收入8501元。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几乎是四川省最偏远的山区,这几年投资近10亿元,修造了长达3000多公里的乡、村公路和980公里的入户公路,使大山深处的所有村寨实现了“村村通”,所有家庭实现了“户户通”。
如今的金川,是实实在在的“阿坝江南”!
俄麦的儿子26岁了,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村官。
最近,他找了一个对象。我问俄麦和阿措,就这么一个儿子,舍得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吗?
他们哈哈一笑:“无所谓了。反正他们要在县城生活,都不与父母在一起了。”
从二普鲁村到县城,过去翻山越岭,需要两天时间,现在呢,只需一个小时车程。
村头的二普鲁河,欢快地流淌着,流入大渡河,汇入岷江,融入长江,嫁与大海。
小小一隅,联通世界。
他们的苦恼,他们的快乐,都与这个国家在一个节律上。
(作者为国家一级作家,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木棉花开》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