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地近北海公园,每当夕阳在山,一些人家正做晚饭时,我常到北海散步。途经北大妇幼医院,铁栅栏内盛开的红色草茉莉——俗名晚饭花,大概因开花时间恰在晚饭间——映入眼帘,心生欢喜,勾起我童年住在三家村的记忆。
我出身贫农家庭,家中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靠佃作他人土地生活。1945年,我家佃了今江苏省建湖县高作镇西孙姓地主的五亩地,并租了孙五爷家的三间土屋,住了下来。邻居共三户人家,两户姓孙,是堂兄弟,一户姓吕,是道道地地的三家村。
那时我虚龄8岁,读陈吕小学三年级。放学后,做完作业,或者是吃完晚饭,我便在外玩耍。但玩伴太少,能玩到一起的,是孙文柱大爷家的女儿。70年前,穷乡僻壤鲜花很少,但孙大爷家门前恰好有两株红色的晚饭花,它们盛开在夕阳里,格外鲜艳、明丽,让我印象深刻。
孙大爷家的大女儿比我大6岁,小名小宛子,大名风华,我们通常叫她小名。她性格爽朗,会讲一些民间故事,说些地方民谚。她的母亲孙大妈是苏州乡下人,识字,能看、唱石印小唱本《韩湘子出家》《拔兰花》之类,小宛子的那些文学才华,显然是其母熏陶的结果。她给我讲的童养媳受虐待的故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童养媳不仅在婆家受虐待,亲哥嫂待她也不好。她回娘家,离开时,哥嫂问她还回来否?她说:“爹娘在时常来走,爹娘不在,一去不回头!”当时我听了,心中倍感凄凉。
小宛子的妹妹小名小格子,大名凤章,比我大两岁,她性格开朗,皮肤白净,牙齿雪白,伶牙俐齿,爱说笑话。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俩曾在灶间扮夫妻。其实,小小年纪懂个啥,不过是胡闹罢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对她说:“小格子,做我新娘子同意吗?”她连声说:“同意!同意!”去年春天,我返乡扫墓,特地去拜访她,她已是老妪,有了重孙。我跟她聊天时说起此事,她不禁哈哈大笑。在三家村,我上了陈吕小学,小格子与我同岁,但她初小毕业就辍学务农。
在三家村,我见证了抗战胜利,尤其作为抗日儿童团区委宣传委员,我分外高兴。我在这里,也见证了内战的开始,每天晚上,国民党的飞机从高空飞过,运兵抢占东北。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盏盏灯在天空移动。
1945年底,我家搬到邻庄大西庄。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特别是对小格子的眷恋,告别三家村。岁月不居,光阴如白驹过隙。弹指间70年过去了,我与孙家姐妹均老矣。年老常怀旧,难忘三家村。此刻,晚饭花在我的眼前晃动着,童年的情景不时再现,孙家姐妹宛若生活在晚饭花丛里,让我眷恋。作为儿时的玩伴,我深深祝福你们!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杂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