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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

    文史遗痕

    穿越之路

    作者:沈念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8日 15版)

        梅关古道,被一场雨淋了个透湿。星罗棋布的鹅卵石,横卧竖立,情状不一,像一面面镜子,在脚下越磨越耀眼。这样一条古道,对我这个外来者意味着什么?我匆匆行来,疾疾离去,仅是走过那漫长时光里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我记下了它所呈现的荒凉,那是所有古道共同的命运。在离开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一道道“耀眼”又意外地走进梦境晃荡,幻变成一个纠缠不休的孩子,生气扭头踩破平静的水面,溅我一身惊慌。

        还是从雨说起,雨雾弥漫,梅岭上的一切都进入无法表述的幽深之中,古道多添几分幽怜,让人在跟随车辆的恍惚摇荡中出神,犹豫着是否要从梅关古道开启一次短暂的远行。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匆促步履,重叠影像,人生的终极追问也曾在这里发生。我很疑惑,镶嵌在时间深处,隐藏在大地褶皱之中,与现代交通工具断然隔绝,适合怀旧的古道,穿越了什么?

        梅关古道所穿越的梅岭,藏身于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之中。逶迤五岭,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岭,山谷纵横,林深峰立,很早之前就把广东这片南蛮之地隔绝在中原之外。地域的隔绝终被强悍的权力打开。刚成为中国第一代皇帝的秦始皇,站在自己的疆域图前沉思片刻,咀嚼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深长意韵,尔后决绝地发令:“北逐匈奴,南开五岭”。20万秦军在声威震天的马蹄和呐喊中拓进,残酷而血腥的战争遍及梅岭的沟坎旮旯。争夺、烽烟、厮杀、血泊,军事战略上的关隘意义,注定了梅岭进入历史视野的传奇沾满鲜血。汩汩血流,顺着一场场大雨浸入粤北大地,又长成古道梅花。

        全长200多公里的梅关古道,如蜿龙匍匐,横亘广东、江西两省之间,地势险要若人之咽喉。这是进入广东的必经之地,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岭南第一关”的声誉毫不夸张地落在它头上。兵家必争带来的战火与纷乱、杀戮与毁灭,早已销声匿迹,但又有谁能抚平古道的隐痛和创伤。

        多少古道被时光吞噬,终成幻影,梅岭却还在。缓步寻找古道上的碎痕残迹,百步之遥就有宽厚的石凳相候,凳身深深浅浅地长着或绿或黄的苔藓。苔藓无语,如最忠实的信徒,蜉游在时间的孤寂里。接踵而立的梅树未到绽放清香之际,粗细不一的枝杈虬曲裂散,仿若画中旁逸而出伸向山谷之上的云朵。古道上静止的草、树、石头、苔藓,活跃在丛林深处的虫、鸟、兽,像一个个吸光体,吸尽天光、目光、水光。鲜艳的色彩瞬间隐匿,时间使它沉郁黯然,扑满一身抹不净的尘灰。

        古道斜行向上,一个尽头踅进另一个尽头。崎岖的古道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身影,他们是南迁的贬官、获刑的罪犯、无家的流民。有一个不能不提及的人,他的脚步和我的在时空的不同维度重叠,我踩到他来回重叠的脚印之上,大地愈加坚实。他是张九龄,岭南第一个考取进士并到朝廷做官的著名诗人,也是梅关古道的筑造功臣。

        唐开元四年(716年),因被排挤主动告假侍母南归的张九龄路经梅岭,眼之所见,如他在《开大庾岭路记》所言:“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要知道,经贞观之治的唐王朝,日渐强盛,与海外通商的需求愈加迫切,那时的广州已是拥有六万多人口的最大商港。东南亚、阿拉伯诸国商人、使者,多从海上到广州,越梅岭而上长安。这种情况之下开凿梅关古道的利害性不言自明。处江湖之远,张九龄仍不忘为君分忧。向唐玄宗谏言开凿梅岭获得允许后,在那一年的冬月,他开始主持这条古道的修筑拓宽工作。路陡,狭窄,难行,荆棘遍布,山石庞大,开凿艰巨。三个月时间,一条宽一丈多,长三十华里,可容五辆车并行的山道畅达四方。张九龄代表的官方之举,悄然将梅岭和梅关从军事意义向经贸文化交流转型。

        所有的古道,都是被马蹄和脚步踩踏出来的。站在那幅古代地图前,细心地比较会发现,梅关古道曲折弯绕,路程略长些,这“略长”折算成实际里程居然有一千里之遥。也就是说,取粤北过郴州到长安的距离要比走梅岭近。舍近求远,似乎不是明智者所为。查究原因,是梅岭北接的扬州有更为便利廉价的水路航线。水运之利托起了扬州这座唐代长江流域的最大商业城市,也成就了一千多年里由岭南通往中原最便捷的梅关古道。

        不绝的喧闹戛然沉寂,我又有些恍惚了。雨从铺满道路的石头上滑过,缓慢而有节奏,眼前的萧落和静谧,把当地朋友的对历史的叙说击成碎片。嘚,嘚嘚嘚。有人模仿马蹄之音,引我竖耳倾听。那一刻,我相信,从雨雾深处,刚走过一支马帮,和我们擦肩而过,他们看到了我。古道为一双双磨出血泡的脚板而延伸。站在梅岭的巨大石碑之前,抬头是“南粤雄关”四个红色大字,再往前走十余米,一道坡坎,就是江西境内。前面,后面,一眼望去,古道仿佛通往时光隧道的深处,无法探知,充满悬念和诱惑。祖先令我们叹服的是,再高耸重叠的峰峦,再迢远艰难的崎路,也缚束不住他们行走的脚步。

        古松林立,蜡梅却空枝相照。任何一条古道都逃不出孤独的宿命。作为一个天地万物的读者,我以徒步的方式走进梅关古道,呼吸那些过往的生命与魂灵的气息,像摇滚歌手崔健所说,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只是,这样的走,早已被飞机、高铁、高速公路所取代。我们行走的速度越快,与大地的距离就拉得越远。

        我的朋友祝勇说:“隐藏道路的最好办法是使道路变宽。当它像世界一样宽的时候,道路就不存在了。”梅关古道却以另一种瘦弱却坚韧的方式隐藏着。

        轰然巨响在深夜的耳畔炸裂,这条千年古道在冥想与熟梦中蜿蜒浮沉。它覆盖着泥土和落叶,深陷的马蹄窝脚印长成大地的黑痣,祖先一路遗失的魂魄在历史的光阴深处涌动。喧嚣,孤寂,纷乱,时间,梅岭穿越它们,也被它们穿越。而我穿越梅岭,是把双脚交给古道,把生命交给大地与自然。

        (作者为青年作家,已出版文集《时间里的事物》《鱼乐少年远足记》等,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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