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如约北来,与长江在此亲吻,于是,就孕育出一座千年名城,她就是我的故乡涪陵。
儿时,夏天的黄昏,我们一群孩童结束了河岸边的水戏,迎回乌江归航的船工,总要缠住他们讲故事。“乌江千里长,人住吊脚房,险滩十八座,哭嫁怜爹娘。”这首乌江童谣,就是那时记下的。上小学之后,老师告诉我们,乌江是中国自然区划第二阶梯云贵高原向第三阶梯东南丘陵过渡的主要河流。它的东岸,顺江卧着武陵山脉,西岸则是大娄山脉。两大山脉如两条巨龙,被乌江带到涪陵入长江进东海。涪陵是千里乌江门户,是二龙戏珠的风水宝地,因此巴国在这里建了国都。我那时就心里一震,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少儿的血脉里,就播下一颗热爱家乡的种子。这座城,这条江,总有一天,我会像熟知父母一样,深切地了解她。
20世纪80年代初,我大学中文系毕业。涪陵人有句教子名言:有儿不用教,乌江里面走一遭。豪气干云的心气,自幼积下的意气,让我第一次进入了乌江。木船是揽载,船上装满乌江各处码头订下的工业品,一个驾长十个纤夫,个个筋肌健硕。水流平缓处,我就欣赏乌江两岸风光。岸壁像版画,姿态万千;山峦如锦绣,层层叠叠,真是千里乌江一画廊啊!上险滩了,我就跟着纤夫们来到江岸栈道。纤夫们抓住一个个长在栈道岩壁上的石舀,那是什么样的石舀啊,一个个被纤夫们千年万年的抓摸,光滑得温洁如玉,它们可是纤夫的亲爹亲娘亲兄弟。纤夫们抓紧它,再抓紧它,稍不小心失了手,纤夫们就会被弹出栈道,葬身险滩恶浪。纤夫们将身体伏下去,角度几乎就和栈道平行了,汗珠一颗颗,一串串滴进栈道的沙石,赤足的脚丫,随时被锋利的石头划破,鲜血涌泉般冒出,纤夫们连眉头也不稍皱。他们强健的肌体,到了此时,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状态,他们这时唱出了沉雄的纤夫号子:“嗨咗咗咳,嗨咗咗咳,没得房子做啥,草树将就歇。没得铺盖盖哟,抓把胡豆叶。没得皮带栓,打条乌梢蛇。没得草纸用,蔑块将就得……”每靠一个码头,船工们走下船去,码头上等着他们的,是他们叫惯了的哥弟嫂妹。进了屋,大碗豆腐腊肉,大碗酒水姜汤,畅快得人人山呼海啸。这趟行程,给了我无穷的胆气,无尽的豪气,无比的勇气。
20世纪90年代初,再次进入乌江,成了我的工作任务。涪陵是巴国都城所在地,《华阳国志》说,巴国先王陵墓多在枳,枳就是涪陵。著名史学家童恩正称赞巴国歌舞名满华夏,现在的遗存究竟如何呢?乌江沿岸多半是巴人后裔,巴歌巴舞还在那里吗?沿着乌江的一些支流走进去,进入到当地人的山寨,民歌民谣,蜂群般飘来;摆手堂前,院坝谷场,民间歌舞彩蝶般翩跹。乌江流域各区各县,收集的民歌动辄数千首,多则过万首。摆手舞者,头戴虎头帽,身披虎皮衣,这种巴族图腾的盛装,与摆手舞中征战、迁徙、狩猎、农耕的舞蹈语汇联结在一起,会一下把人的思绪引回到数千年前巴人的建国历史长河,令人感叹不已。情歌听了听喜歌,喜歌听了听产歌、劳作歌、生活歌、节令歌、山川歌……乌江啊,原来你是一条唱歌的河,一条舞蹈着的河。诗云:福石城里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在歌舞的氛围中,乌江人会把什么好东西都翻出来给客人吃,给客人看,善良如兄妹,慈爱如父母。数千年来,乌江人就是这样走来的。
如今进乌江,来回在一天之内,高速铁路,高速公路在乌江流域穿行。我站立在涪陵的街头想那则巴人给周成王贡献比翼鸟的历史故事。那时,巴人要把美好的事物贡献给他人的时候,应该是从王都涪陵出发的,但这种贡献的历程都必须翻山涉水,历经太多太久的艰辛。如今,外来者进入千古名城涪陵再进入乌江,乌江人出外远方,只要起个念想就成。
我的乌江,我的城,这就是我们过去的梦想吗?那么,我们现在的梦想又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