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细雨如丝的春夜,我被一位初中同学拉进了微信群。
我们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中三年后各奔东西,形成所谓较明显的分化,是一个适宜观察的单位。大概五分之一的同学辍学,成为厨师、货车司机、服装店主、汽修师傅,大多数同学入读高中,此后或进社会,或数年求学,星散于青岛、北京、宁波、武汉等城市。细想起来,同学群呈现出来的状态,没有比其他群体更好,也没有更差,习见的流俗的各色人物各色趣味,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群体。浸润其中,我感到隐隐的失落,因为从最初“独生子女”一代的命名开始,舆论就认为这代人会有不同,连我们自己也曾是这么认为的。群里有几位男同学,依然生活在出生的这座小城,时不时发个聚餐的视频。他们毫无违和感地复制了父辈的生活,吆喝着凑成莫名的聚会,点一桌子肉菜,酒喝得凶狠,看起来已是身形粗壮面目浮肿的北方男人,脸上总带着几丝疲态。
那会儿,梅雨连绵,天地之间全是雨,我还不知道,有位年轻的学人正写着一本自己看重的著作,他关心的问题,和群里的“80后”们大相异趣。
很快,群里上了当年的毕业合影。我留着极短的分头,穿着紫红色的、如今连老人家也不肯穿的外套。显然,我初中时曾度过一段性别莫辨的日子。合照上几乎看不到一张明媚舒朗的脸,大都是懵懂的苦愁之色,茫茫的,连苦愁也说不清为什么——据说他们从生下来就进了蜜罐。太平日子,生活上自然是无忧的,阳光也那么好,教学楼前花木的影子深深浅浅地投在地上,班主任的近视镜片在阳光下会变成无比神秘的茶色,皆是那日阳光普照的佐证。奇怪的是,气氛拘谨压抑,这是一张心事重重的老照片。它将我拉向记忆的纵深,意识到自己曾失去过什么。
我不懂审美,也不善思考。我们诚然幸运,我们也必有匮乏。
半年后,翻开杨庆祥的新书,我首先想到一个问题,群里有多少人会是这本书的读者?有多少人会意识到,我们生活的现在,也终将成为后人眼中的历史。
浮生并不若梦。
《80后,怎么办》,每一章都是铁蒺藜,刺破一个大泡泡,骇人的群租式生存在想象共同体上划开个口子,失败感汩汩涌出。年轻的文化偶像“毫无痛苦感”地制造幻象,新一代农民工精神“降维”后徒留劳作的肉身,“小资产阶级”被工作、车子、婚房及接下来的学区房,一道道地圈禁着,或自我圈禁着,在城市化发酵出的浮华的戏剧效果中,我们入戏太深。作为自以为会成为中产的小资产阶级,我也被书里的发问逼到了死角。
但绝不悲观,写这本必写之书的青年学者,他恰恰是对读者抱有充分的信任和期许。即使是完整严密的教育生产线输送出来的标准化产品,“80后”也从未停止过内省进而自我觉悟,不是每个个体都活得那么主流:有人愿走僻静冷清的路,有人在功利主义的十面埋伏下坚持过自己认可的有价值感的生活。每一次主动选择,每一次抽身出离,每一个审美层面上的去粗鄙化的小嗜好,都参差多态地瓦解着时代叙事的格律,也终将成为日后这段历史的隐秘注释。
我把书讯发到微信群里,告诉大家,有位同龄人写了一本诘问之书,诘问的首先是自己,我是谁,我到底需要什么;有位同龄人从胶水般的现实中奋力一跃,在更高远的地方展开翅羽,把“80后”这一代人放在更宏阔的场域中,体察这代人具有的典型性的困境,并尝试找寻一条根本的去路。
是的,这是一部能协助“80后”读者完成二次成长的书,这本书的底子是情感化的,因而分外动人。阅读过程中,我能感受到著者的急切,每个字都与你我赤诚相见,但他又不会任由情绪溢出学理,我读到的,是一篇篇气息恣肆然逻辑缜密、质感结实的文章,才调、风骨、学识,无不让人心生艳羡。他没有独善其身地避世,虽然他有条件只研究纯文学,他深知困境重重却依然满怀希望地吁喊,或许,他不需要你信服他的观点,只希望你对此有感觉,能参与辩论从而有机会深思一些问题。庆祥还是一位诗人,他以诗人的方式与同代人交流,“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句句直入心底,并在夜深人静时幽幽泛起,发着光逶迤而来。
(作者为“80后”作家,现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