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外地来,会给我带些花笺作为礼物。他们知道我喜欢写小楷,而在花笺上写小楷,再也惬意不过。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出,看上边淡淡的花纹,是不是我已经收藏过的,然后才和朋友说话。有一些话题就是围绕花笺展开的,它蝉翼般地洁净和细腻,使接下来的谈话也斯文起来。
和八尺宣、丈二宣相比,花笺实在太小了。如果在巨大的展厅,一幅花笺的书法作品,可能让人浑然不觉它的存在。那些大如一堵墙的作品,骤雨旋风,点的跃动和线的萦绕,让观者也随之激动起来,像要情不自禁地奔跑。可是,也很容易从荒率的字迹上联想到那个挥毫的人的仓皇忙乱,或者攘袖瞠目,就不像是一位书生了。书写的人一动笔就写一些很大的字,而坐下来在花笺上写一首诗、一首词,把字迹往小里写,往精致里写,反而要被难倒。许多花笺因此沉睡于箱箧里,主人早已忘了它们。
晚间闲暇,我会把花笺抽出一些来把玩。花笺是个小世界,小有小的妙处,因为小而设计周全,一点小变化就能使花笺的空间鲜活起来,让人不胜欣喜,因为小而看到了它丰富的美感。以前,我总是支持小中见大的说法,以为不如此易于落入小家子气的泥淖。然而在一些所谓小中见大的作品中,都生出了刻意为大的痕迹,就像一个丫鬟,要装出女主人的姿态,毕竟是挺费劲的事。往往要等到人渐渐平和之时,才能和一枚花笺的情调相会。大的器物总是容易让人懂,就像一尊厚重的青铜器,放在那里不动声色,讲解员也会特别地费口舌来解读,使它成为瞩目的中心。一枚轻飘飘的花笺,微风从纱窗透进来,就可以让它飘落到地上,得俯下身子,小心地拈它起来。一个人平伸出两只手,巴掌摊开,一枚花笺就这么大。小也要有人懂,就像蜗角里的蛮、触二国,也可以打得刀枪齐鸣热火朝天。许多的小在人们匆匆的步履里被忽略了,大凡小的没做好,大的也未必能做好。所谓粗心、细心,在一枚花笺上的表现是最容易考量的——有一些细心是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则是由粗心打磨而成,由粗而细而精。于是在花笺上,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此时便可以下笔而不糟蹋了花笺。
淡淡的纹路沉潜于花笺里,在暗处若现在明处若隐,美感恍惚。往往是浮动般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依瓦当的圆形,或半圆形,扭动着婉曲之姿。或者是远岫闲云、篱角霜竹、古渡泊舟,图纹放置于花笺一角,不是左下角,就是右下角,显得有些荒寒。一个人把玩这类花笺,看到了上半部分的寥廓天幕,自己就像是一缕闲云、三两霜竹、一叶扁舟那般,在徐徐拂过的晚风中,四野清旷,头顶已有星星三五闪动。花笺的留白如此巧妙,把这个空间空出来,不让笔墨点染它。留白永远是一种柔情的力量,如汪洋的水面,月印千顷,空明清洁,涌动起遐思的波澜。装饰得很浓艳的花笺也是有的,艳且满,使人无法落笔,也想不到辽远处了。对于送我花笺的朋友,我也借此考量他们的品位——不是人品的高下,而是审美品位的高下。有的朋友显然与我的美感比较接近,有的则显得遥远了——当然,他们都是好人,是好人在审美上产生的差异。他们走后,我往往取出花笺中清雅的那一枚,抄上一篇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或者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使里边的林泉烟霞,合了花笺的韵致。而有一些花笺,我只能收起来,不会在上边行以铁画银钩。
外出时见到新出的花笺,就买一些回来把玩。它们的洁净、单薄,很有一些旧时代文人的身影,身子骨不健硕,但是修长清瘦,走起路来徐缓、轻盈,斯文气从两袖的飘拂中悄悄流露出来。相比于明清以来书法幅式的宏大,我更迷醉晋人、宋人笔下的小小简札,由于小,指腕游刃有余,就无败笔,达到精彩。一个人不忽略纸空间的小,善用小,于两地书往来的时段,和远方的人抒念想、叙暌离,再也合适不过。一枚有情调的花笺会给对方多少惊喜?一位讲究花笺情调的人,他用哪一枚花笺给对方写信一定会有讲究的。素淡的、拙朴的、清旷的、秀逸的,有所取,有所舍。想一想,对方打开信封,用食指和中指探入,夹出薄薄的花笺,未展读时,心中已经浮动起雅致。我更倾向于素淡的花笺,在上边传达会更有一种朴素的怀抱,像寻常日子里寻常的心情,应对寻常的人、寻常的事。写信最使人自然而然——如果连写信都刻意为之,那么文人就没有什么可以说是自然的了。花笺自身的素淡,使人的指腕在它上边移动时,有如泽雉于滩涂上,一啄一饮,皆得自在。
一枚花笺放久了,渐渐平和温润,以至毫无烟火气。这也使人乐意多买一些藏起来。江南的人喜欢花笺的小巧、柔美,见了花笺就乐意解囊,以至于花笺叠花笺,可以写上一辈子。三五年过去,江南的烟水毫无声息地在花笺上沁出星星点点的霉迹——显然,花笺更适应塞北的干裂秋风,秋风扫过,它们挺括和干脆起来。只是这里的人也喜爱它,把它留在水汪汪的江南,闲时在花笺上边,留下一些隐微心曲,也不枉它远道而来。
(作者为书法家、作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