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7月,正是草长花盛的高原夏季,我正在和加拿大魁北克大学社会语言学家福伊尔·汉尼教授在云南藏区进行调研,而我的老师、民族学家何耀华教授,也和日本社会学家中根千枝来到迪庆调研,我们在中甸(今香格里拉)相遇,于是就不约而同地前往德钦县,先到奔子栏,它是茶马古道的一个有名驿站,为德钦县的一个乡。奔子栏这个如今知名度很高的旅游重镇当时几乎没有游客,是个金沙江边上安静的村庄。当地只有个很简陋的客栈和饭馆,我们就在这客栈里住了下来。两位国际知名的女教授都不愧是长期做田野调查的学者,很快适应了这里的饮食和简陋的住宿条件,开始了预期的田野调查。
奔子栏的藏族善于制作系列木器生活用品,特别是藏式木碗、糌粑盒等,远销到其他藏区。我们访问了几个藏民家庭,看了他们制作的各式木碗。何耀华教授和中根千枝重点调研这里的藏族与其他民族的历史关系和社会生活情况,我与汉妮则聚焦本地藏族的问候语,包括活佛与僧人之间,僧人之间,村里男女老幼之间的问候语等等,迪庆州的藏学家王晓松先生协助我们进行调研。
奔子栏的藏民很好客,调研之余,性格爽朗外向的汉妮教授还应一户房东的盛情邀请,穿上这家人珍藏的传统康巴藏装,我也穿了一套,与这家藏族村民合影,大家都很高兴。和我同行的迪庆藏学家王晓松说,奔子栏的女子长得漂亮的比较多,原因是这里的藏族和其他民族通婚的比较多,是混血的原因。我多次到奔子栏,确实看到不少相貌姣好的女子,看来晓松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奔子栏藏族妇女的服饰非常独特,白麻布织的百褶裙,很像中甸三坝白地纳西族妇女的百褶裙。上身则是鲜艳而有刺绣图案的红丝绸上衣,再套一件有很多图案的夹袄、头上则缠大红布的帕子。这种服饰明显与中甸藏族妇女的服饰有差别。
迪庆州藏传佛教格鲁巴派著名的东竹林寺就在奔子栏,我们在奔子栏与噶丹东竹林寺的活佛舍孜·丹增确佩相遇,在一个饭馆共吃午饭,当地老百姓对活佛毕恭毕敬,以非常崇敬的眼光看着他,并请他为他们摩顶。之后,我们和舍孜·丹增确佩活佛一起去东竹林寺,他也是该寺的活佛之一,在寺庙里,我们又拜访了另外一个活佛噶达,这位来自德钦拖顶乡的噶达活佛给我们讲述了东竹林寺的一些历史和现状。东竹林寺原名“冲冲措岗寺”,据说其意为“仙鹤湖上方之寺”,建于1574年左右。噶达活佛领着我们参观了东竹林寺很多珍贵的文物,特别著名的是历代噶达活佛亲传的那些唐卡画。当世噶达活佛也和他的前世一样,善书画,是制作藏传佛教面具等的高手。
随后,舍孜·丹增确佩活佛和我们一起去书松村的尼姑庙。从东竹林寺里出发,我们来到了书松村,这村里赶马人多,上年纪的不少人过去都去过西藏。书松在藏语中是“梨树丛”之意。该村的坡地上还竖立着明代纳西木氏土司建筑的碉楼。书松村的尼姑庙属于东竹林寺管辖,这也是云南唯一的一个藏传佛教的尼姑寺,据说也是整个康巴藏区唯一的一个。我们随同舍孜活佛去这个尼姑寺。一路上,有从该寺下山来的尼姑,见到活佛,非常虔诚地行礼,笑容灿烂如阳光。
到了寺里,一个领班经师老尼盛情地接待我们一行。据介绍,这个寺是东竹林寺的原址,在“文革”期间,东竹林寺被毁坏。1982年起,有少数过去就出家的老僧尼,到东竹林寺重新归寺修行。1985年东竹林寺搬迁到新址后,这座旧的东竹林寺正式成为书松的尼姑寺。当时有尼姑49人,其中20多岁的尼姑有27个,70多岁的有1人。
据尼姑们介绍,在每年的农历一月和四月,要举行祭观音的仪式,念一个月的经,这期间每两天只吃一顿饭,要吃素,禁忌相互说话。尼姑庙里供着千手观音塑像,她们介绍说,她在尼姑庙里是最大的神。千手观音旁边供着白度母、绿度母和藏传佛教格鲁派祖师宗喀巴的塑像。
中根千枝教授问,当地有没有女活佛,听活佛和尼姑住持说,在整个藏区只有过一个女活佛,即在位于山南浪卡孜县的桑顶寺,离拉萨约有1天的路程。
在德钦调研了几天,我与汉妮教授就到丽江塔城山区调研去了。每天翻山越岭,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有次从塔城的署明村到洛固村(现改名为十八寨沟村)去,要走很远的山路,不巧在路上又碰到大雨,我与汉妮和向导在山路上冒雨跌跌撞撞地艰难行走。好不容易来到了山高谷深的洛固村,在一户人家住了下来,房东是乡里的干部,傈僳族,女房东是藏族,他们相互用藏语说话。洛固村当时的交通条件是非常艰苦的,一个个村落都分布在一条大山沟两岸的陡峭山岭中,自然村都基本不通公路,我们每天必须爬山走很远的路去一个个村子调研,从洛固到与维西县接壤的藏族村都去了,一一录音记录,认真询问,汉妮不通汉语,所以我的纳西语和英语翻译的任务就很重,还好这里的藏族都会讲纳西语。汉妮教授的工作热情很高,照着记音的音标,认真模仿本地的纳西人和藏人说问候语,显得有些怪腔怪调的,常常乐坏了大家,引来大人小孩善意开心的一片笑声。村民们还常常围着火塘,唱起本地民歌跳起舞,表达对远方来的客人的热烈欢迎之情。我们走村串寨,调研很辛苦,但也因为村民的热情接待,有很多快乐。山里的空气很好,流泉潺湲,鸟语花香,乐趣多多。
我当时还信笔写了一首古风记录当时的情景:
大雨倾盆山路滑,深谷迷蒙云缥缈。深山小村烟雨中,挨户叩门访野老。围火纵谈山乡事,洋人腔调添笑料。酒入饥肠祛寒气,乡歌俚曲自逍遥。
我和汉妮为时2个月对藏族和纳西族问候语的调研,后来形成了长篇学术论文《云南高地纳西族和康巴藏族的问候语研究》,1999年发表在美国学术刊物《藏缅语研究》上。中根千枝先生至今还孜孜不倦地在进行藏学的研究,写了不少藏学的论著。这里记下的,不过是那次田野调研的一个片段而已。
(杨福泉,作者系纳西族、中国民族学会副会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