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殖民的焦虑

    2015年10月14日获得布克奖的马龙·詹姆斯是牙买加人，他的获奖小说《七宗谋杀案简史》描述了独立的牙买加在其解殖民时期（1960-1970）争取真正独立时的艰辛历程。牙买加地处东大西洋的加勒比海，曾是欧洲殖民者前往美洲的重要中转站。自哥伦布发现美洲以来，该国先后成为西班牙和英国的殖民地，始终为宗主国生产蔗糖、朗姆酒和咖啡。该国大部分人口是前殖民地的非裔奴隶，其中夹杂部分欧洲人、中国人和本地土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全球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的发展，牙买加于1962年独立。国内政治制度照搬西方国家的民主议会选举制，但这种政治制度并没有为这个国家带来繁荣。相反，犯罪、贫穷、腐败仍横行肆虐，西方势力的爪牙甚至渗透到国民众生活的点点滴滴。

    故事围绕雷鬼乐之父鲍勃·马利的一场音乐会展开。冷战的阴云笼罩着牙买加首都金士顿。美苏双方分别拉拢牙买加工党和牙买加民族党，两支党派又分别指使两支黑帮恫吓民众投票。“肖塔警长”掌管该市的“八条街”区，代表着牙买加工党。“罗爸”（可能是华裔）掌管“哥本哈根”区，代表牙买加民族党。一天，两位头目决定通过一场音乐会冰释前仇，邀请雷鬼乐之父马利举办名为“微笑牙买加”的音乐会，打算在这次音乐会上公开握手言和。

    然而，“罗爸”的手下出现分歧。有人认为这场音乐会是执政的工党举办的宣传活动，便自带人马试图暗杀马利。马利幸好逃过一劫，仍在两天后如期举办了音乐会。在两年后的另一场音乐会上，两党领袖最终握手言和，但社会并没有因此而稳定。黑帮人物逃往美国，又因仇杀纷纷丧命。作者詹姆斯出生在1970年的金士顿，亲历了上述历史，小说所反映的是一半真实一半虚构的金士敦历史。

    我们可以将小说视为一部雷鬼乐的专辑，充分展现了雷鬼乐与牙买加社会的联系。雷鬼乐可谓牙买加的国乐。它是一种节奏稍慢、气氛悠闲的舞曲，产生于节奏布鲁斯与牙买加本地音乐的结合，是嘻哈音乐的重要元素。我们在咖啡厅、舞厅甚至广场都能找到它的回音。雷鬼乐对当前欧美流行音乐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获得布克奖象征西方主流文化对雷鬼乐的致敬。

    牙买加地处热带，12月气温都高达三十余度。高温放慢了舞曲的速度，但仍不失非裔的动感，来自美国的白人乐评人也打不准拍子。节奏仍是四四拍，但重音却不落在一、三拍，而是二、四拍。这样一种悠闲的感觉反映出当地高失业率所产生的散漫的民风。大段富有节奏感的台词没有标点，措辞平淡但语义丰富，就像曲式固定的雷鬼乐：旋律简单，新作品往往换词不换调，歌手重复一两句简单的唱词，适合快速大批量生产。

    小说分为几十小节，每节几千字，情节由十余位人物的意识流组成，就像唱片里的一首首歌曲，由多位歌手录制。每一节的结构相似，类似雷鬼乐固定的曲式。读者可以像故事中的鬼魂，随意选择专辑中的任何歌曲，附在人物身上，偷窥他们的生活点滴。这种类似唱片的编排弥补了小说可读性的缺乏。如果说题目中的“七宗谋杀案”代表了牙买加当时十五年的社会动荡，那么雷鬼乐就源自这“七宗谋杀案”，代表着解殖民时期夹在列强之间的第三世界底层人民的声音。

    同雷鬼乐一样，牙买加的政治道路是被多声部构建的。事实表明，解殖民没有为人民带来任何福祉，甚至可以说由于西方列强的渗透没有带来真正的独立。牙买加社会依然被西方列强的情报部门渗透着、影响着，难得安宁。在那里，原版的资本主义政治体制经常卡碟。统治者没有像发达国家那样通过发展经济来收割生命政治的盈利，反而回溯到封建社会的死亡政治：在那里，丈夫拿回来的一支枪会让妻子改变口吻。党派买通黑帮，致使“罗爸”用枪口指导民众如何投票。就算是民族音乐之父马利，只要试图斡旋，想为民众带来和平，仍会遭受暗杀。

    英国殖民者在离开之前为当地人打造了一套与本国一模一样的民主政治体系，但其味道就像牙买加汉堡。当地人弄不清政治概念：牙买加工党是保守派，民族党反而是自由派。当地黑帮指望用音乐改变政治纷争，马利发起的拉斯特法里教反对任何“主义”和“分裂”，认为一场音乐会就能协调斗争的双方，却不知中情局正在帮助黑帮盗枪，训练他们在城市中使用M16步枪。

    在这里，生活辛辣得像当地的特色爆辣鸡肉，每一口就像一茶勺绿芥末；街道上污水横流，尸臭熏天；警察腐败得会对报案人员下黑手，犯案竟然出现在逮捕之后；肤色仍是决定社会地位的标准，棕色就比黑色高贵；一张美钞可敲开任何一扇门。殖民的历史给当地人民留下的遗产不是美好生活，而是纷争和痛苦。

    从早年的《加勒比海盗》电影，到今日流行于时装界的海岛度假风，加勒比文化一直是全球时尚的宠儿。牙买加的蓝山咖啡、百米飞人博尔特和雷鬼乐（Reggae）时常在国人耳边响起。小说中有一句台词说：“人们常说牙买加是最具反抗精神的黑奴。但实际上，在殖民时期，一个奴隶主可以带领六到十二个奴隶到密林里工作，而且里边还包括昨晚被这位奴隶主刚鞭挞过的。”虽然牙买加在第三世界中独立较早，但离真正的独立仍有一段距离。而这部来自前殖民地牙买加的小说获得前宗主国英国颁发的布克奖，这本身也说明英国对待前殖民地的态度。同时，牙买加的命运似乎也在当前的中东和北非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