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9日,经过数天行车颠簸,我们最终驶入喀喇昆仑山脉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新疆叶城县伊力克西合休乡苦鲁勒村。这里的村民多以畜牧业为生,近几年,随着政府对乔戈里峰地区的不断开放,从中国境内北坡攀登乔戈里峰必须依托骆驼来完成,饲养骆驼和驮工向导的队伍渐渐兴起。
事实上,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骆驼自古以来就是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据成书于战国时期的《逸周书》记载,匈奴、月氏等民族所在地区出产的骆驼非常出名。汉代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西域地区的骆驼养殖业发展迅速,骆驼数量动辄万计。在丝路重镇上,还有专人养殖骆驼,提供给过往旅人和商队使用。如今,随着公路、铁路和航空运输业的发展,新疆广袤的戈壁沙漠地区早已不再将骆驼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但在自然条件恶劣的喀喇昆仑地区,骆驼运输却萌发出新的生机。
这些柯尔克孜族驮工身处偏僻的喀喇昆仑山脉深处,在高原极地生存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们能用特殊的口哨指挥骆驼,运用熟练的技能在骆驼身上捆绑物资,从选择行走路线到观察气象及判断过河的位置样样精通,毫不夸张地说:哪里有几条河、哪里是峡谷、哪里有清澈的水源、哪里适合扎营,他们轻车熟路,无不彰显着聪明睿智。
从2008年至2012年,我四赴喀喇昆仑地区进行摄影专题采访,那几位和我朝夕相处的柯尔克孜族驮工向导丹尼尔、阿尤甫、萨拉、托乎那扎提、阿米尔、吾曼勒、帕拉哈提,以及生活在苦鲁勒村的乡亲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在高原极地生存显示出的坚韧意志以及与骆驼的情感,留下一幕幕耐人寻味的情景,让我难以忘怀。
2009年4月11日,驮工师傅要带领驼队翻越“一线天”峡谷最险要的路段,丹尼尔向我做了一个头朝下的姿势,意思是这里比较危险,不能骑骆驼。驮工师傅在几十米高的陡崖下,逐个为骆驼检查捆绑驮包的绳索。随后,我跟着驼队沿峡谷左侧一条“Z”字形的羊肠小道向山上跋涉,海拔渐渐升高,我刚踉跄挪动几步,就弓下腰,手捂异常闷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喘气,骆驼也迈着沉重的步伐,气喘吁吁,口吐白沫,一步一步向山上攀行,骆驼带起的烟尘弥漫在山谷……丹尼尔、阿尤甫和阿米尔分别伫立在最险要的位置,身后是深不可测的“一线天”峡谷,下面是咆哮湍急的河流。他们犹如战场上的勇士,吹着响亮的口哨,用这种特殊的音符指挥骆驼,这不是一般的口哨声,它传递着主人和骆驼的情感。为了打消骆驼的恐惧,阿尤甫双腿叉开,站在陡崖边沿的石头上,举起双手,拍打着过往骆驼的身体,时不时抚摸一下骆驼的面额。有几峰骆驼还停在阿尤甫身旁,总想让主人多拍几下,不断上下点头,好像在感谢主人的呵护。
我提着相机,跟在骆驼后面哆哆嗦嗦按着快门,感觉两腿发软,尤其是瞥一眼峡谷深渊里“哗哗”作响的河水,颇感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会命归黄泉,也为整个驼队捏着一把冷汗。直线距离不到三千米的路程,竟然行走两个小时,总算越过这段险隘的境地。
记忆中,拍摄迦雪布鲁姆冰川受尽煎熬。在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到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拖着浑身疲惫的身躯,我执意让驮工师傅把帐篷安扎在海拔4410米、距冰塔林很近的空地上。因为我觉得这样拍摄起来既能减少体力消耗,又能捕捉到最佳时机。丹尼尔观察四周后,对我摆摆手说:“不了买道。”嘴里还学着风的呼啸声,他的意思是,这个地方风很大,扎营不好,但我还是执意让驮工卸下物资。驮工帮我把帐篷支好,背了两袋冰块,便牵着骆驼向山下走去,理由是,这里头疼,不能睡觉。于是我一人在此取景拍摄。
太阳徐徐落进山峦,搭建在冰川前沿的宿营地笼罩在阴影寒风中。几天来,没能在一个营地连续睡上两个整夜,也该好好休息一会儿。夜幕降临,在帐篷里喝了药后,我才觉得满身酸痛。深夜,狂风四起,“呜呜”的呼啸声打破恬静的睡意,帐篷被疾速的风雪吹得完全变了模样,几乎快贴到我的脸上。急忙打开手电筒,大风已把帐篷窗布吹开,雪粒不断涌进帐篷。穿好棉衣,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为避免大风把我吹走,我不得不匍匐在地,慢慢挪动着身体,绕到帐篷背后,重新系好窗布,狂风发出的嘶吼声叫我惊恐。躺在帐篷里,无法入睡,只能瞪大眼睛,忍受着帐篷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真懊悔没听驮工的建议。
2010年5月25日,早晨临行前,托乎那扎提把我扶上骆驼,指向前方的河流,让我抓紧骆驼身上两侧的木棒,我会意地点点头。驼队从三岔河宿营地出发,前方一条约20米宽的溪流,迫使驼队放慢了脚步。河水在滚圆的石头上“哗哗”流淌,我骑的那峰骆驼在过河时,忽然驼蹄踩滑,左右一晃,就把还没有挎在身上的相机连同镜头,从骆驼身上滑下。我迅速伸手去抓相机,骆驼又一闪,让我来个倒栽葱。此时,骑在毛驴身上的托乎那扎提快速跳下毛驴,冲进冰冷的水里,做着举重的姿态,托着我的身子,河水浸湿托乎那扎提的鞋子和裤管,让我躲过一难。我从河里捞出相机,机身和镜头全部进水,无法使用,损失这台相机,就意味着会丢失途中很多的拍摄机会,这是让我最心痛的一件事。
2010年5月30日,我们的驼队抵达斯坦格尔冰川末端,驮工阿米尔和阿尤甫再三告诫我:冰前面不去,并做了一个冰要塌的手势。冰塔林前端有一个约30米高、底部面积约为20平方米的冰柱体,格外醒目。冰柱洁白似玉,由于数年受温度和外力的侵蚀,冰体表面自上而下呈蜂窝状,冰柱顶端融化的形态像是给冰柱戴了顶桂冠,我封她为“玉美人”。袅娜的“玉美人”婷婷矗立在冰塔中。我被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造化所折服,目不转睛地仰视着“玉美人”,从不同的角度为她留影。蹊跷的是,当我给她留下最后“尊容”还不到八小时,婀娜多姿的“玉美人”却在翌日凌晨轰然倒塌。清晨,发现“玉美人”不见了,豁然明白,深夜大地都在颤动的响声是“玉美人”倒了,她好像在等待我为她留下最后的倩影永远而去。她默默伫立在这里,无法考证等了多少年,此时,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感,忽然涌上心头。提着相机,径直走到“玉美人”倒塌的位置,坍塌的冰块堆砌成一座小山,我跪拜冰地,以此祭奠。同时,也想起阿米尔和阿尤甫在白天的嘱咐。
如今,虽然喀喇昆仑四次专题摄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但那驼铃的叮当声,那苍茫雄伟的昆仑叠印着来自高原的驼帮身影,却让我常常想起,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