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岛上的途中,渔民跟我讲述了少年的故事。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从湘西大山出发,先是挤了十个小时的汽车,车上的乘客大包小包,都是村里出来砍芦苇的人。汽车突然停下,有人喊一声:“到了!”大家下车鸟兽散,三三两两,几声招呼,消失在空旷的夜幕下。
少年扛起装着锅碗瓢盆的行李,循着父亲声音的指引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是软的,空气是湿的,冷风飕飕地灌进脖子,少年能触摸到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弥漫的水的气息,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每年到芦苇收割的秋冬时节,父亲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驻扎三个月。芦苇割完了就回家过年。父亲割芦苇赚的钱,就是要供姐姐把书读完。对读书的事,少年从不上心,也无所谓,读到初中毕业,他准备跟几个亲戚家的长兄外出打工挣钱见识世界,父亲不允,让少年跟他去砍一茬芦苇再说吧。
出门前,姐姐回来了一趟,听说弟弟要去洞庭湖砍芦苇了,翻来覆去看他的手掌,眼角倏然间就红了。少年明白姐姐的心思,父亲砍芦苇把手砍成了一块生铁,粗糙、锋利,打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疼,而他双手还没磨砺过的细嫩皮肤,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睡觉前,姐姐躺在床上念了一句他仿佛熟悉的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姐姐说,这是诗经里的,三千多年前流传下来,里面的蒹葭就是芦苇。另一张床上的少年心头一惊,父亲多次描述过的,那些茎秆高直挺拔、叶穗长袖飘舞般的芦苇,是从那么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少年心中,芦苇并非儿女情长,而是从头到脚生长出侠客隐士把酒临风的飘逸和硬朗。
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只有尾舱机器的轰隆声响,打破空气中的凝固滞顿。船有时会经过一片光亮,巨型船舶像一座城堡。父亲说那是挖砂船在作业。湖底会挖空吗?父亲回答,这洞庭湖底,已经千疮百孔了。少年不敢深想这宽阔水面下的情形,一个个巨洞的上方,急遽的力量卷起漩涡,碰撞,炸裂,再碰撞,再炸裂。
岛是荒岛,离人居的村落远,离城市更远。来往的人影比不过天空飞过的雁鸭多,但岛上的芦苇不能不砍。父亲冲着芦苇场给出高一点的价格,和两家同乡选择了荒岛生活。过去芦苇这种多年生禾本植物,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是编芦席,临时搭个草棚茅屋,涨水时护堤挡浪。进入工业化时代,贱如湖草的芦苇因为体内高达42%的纤维含量,一下子成为倍受造纸企业欢迎的原料。
船尾的汽油灯照亮一片模糊的陆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更松软的淤泥。父亲警告他,岛说白了就是湖水退去后露出的洲滩,有些邻水的泥沼地是不能去的,陷进里面就再也起不来,谁也救不了。又步行一刻钟后,父亲和另两户当家的交头接耳,就各自散开,选地安家。父亲很有经验,砍芦苇、支棚、架床。没有灯,却有光汇聚过来,是水波的光,映在天幕,又照映到湖洲之上。少年帮着父亲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成了“家”的梁柱,父亲从行李包中翻出折叠整齐的旧尼龙帆布摊开,垒墙、开窗、开门,父亲转眼之间就建成了一间芦苇棚屋。
父亲几乎一夜没睡,他在卧室里搭了两张芦苇床,又新盖了一个屋棚当“厨房”,然后把带来的家当一件件摆好,还用芦苇编了两把小方凳。少年醒来的时候,天际的曦光蓝白相间,岛上的景象让他震惊了。铺天盖地、一人多高的芦苇丛,摆动着沉甸甸的穗头,密不透风,却又发出飒飒风响,仿佛瞬间就要倒覆过来。早饭后,亢奋的少年拎起弯刀,跃跃欲试。他跟着父亲的示范,顺着芦苇穗垂头和风吹来的方向,弯下腰身,左手夹抱苇秆,刀起苇落,整齐地匍匐在地。这成为少年心中一幅最美的画面。苇秆上原生枝叶的锋利划破他的手掌,留下道道屐痕。少年不怕痛,父亲说,人的一生就是疼痛的一生。他模仿父亲从地上抓一把泥敷在手上,这样感觉好多了。
父亲砍得快,他砍得慢,收割过的芦苇地,空了一大块,风狂命地刮过来,被芦苇的铜墙铁壁挡住,发出一声呜咽又卷土重来。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休憩的时候,少年常看到远处芦苇垛惊飞几只水鸟,打开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父亲叹息,洞庭湖是块宝地,滩洲上长芦苇,湖里游鱼,湖底出砂,占一样都要发大财,但那是别人的财别人的梦。尾随这些漫天盖地的芦苇,蜂拥而至湖洲之上的苇民,都是从湘西、贵州、四川一些边穷之地,候鸟般飞过来的。割完了,又要飞回去。
秋冬季节的湖区,下雨是常事。父亲很烦雨,下雨不能做事,砍得少,就没钱。但少年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出工砍芦苇,就独自披戴上父亲编织的苇笠蓑衣,去岛上的小商店和四处转转。小商店设在一连排半坍塌的砖房里,歪歪扭扭的“商店”两个字,字迹模糊。一个小宝笼,玻璃上浊迹斑斑。这几间砖屋没门没窗,也是芦苇编的床,十来个打鱼的汉子住在里面,父亲说这些人是帮当地的渔老板做事。下雨的时候,这些人也窝在屋里,架一个鱼火锅,鱼敞开吃,几瓶便宜的白酒,把被岛上湿气浸润的身体烧得热气腾腾。少年被邀请喝过一次,劣质酒辛辣刺喉,他话少,跟渔民不知怎么交流,问一句搭一句。少年对墙上、屋角悬挂和堆放的渔网、渔刀、渔叉、渔豪、渔夹恋恋不舍,他很想跟着这些渔具去捕一次鱼。
岛上的日子过得很缓慢,也很迅疾。天不会一直下雨,少年还想着回家,就得拿起弯刀,走向那片仿佛永远也砍不完的芦苇地。姐姐有天晚上打来电话,很沮丧,她想寒假来岛上看弟弟,但母亲不答应。末了,她问那叫什么岛?少年愣了愣,煤炭湾、腰角、卢荻洲、差齐岬、鬼目滩,这些都是他这些日子里听到岛上渔民的称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岛要披挂这么多名字。他岔开话,说明天问清楚了再告诉她。他躺在厚厚的芦苇床上,想,岛太大了,他要飞多高才能看得清岛长的相貌。也许,这岛上到处都是一个模样,芦苇丛,皴裂的土地,铧开的沟渠,平静的水面,踟蹰的水鸟。
芦苇收割接近尾声时,少年一直惦记青皮后生的一个承诺,要驾驶那种蒲滚船带他去一次湖上捕鱼,这种船像巨大的拖拉机头,长着巨大的铁片脚,引擎发动后会激起雪花般的泥片。一片片,坠落下来,在水光下炫眼极了。那天晚上,后生又喝多了,他们发了半个月的工钱,小商店里的酒被买空了。少年很恼火,一个人偷偷取出挂在墙上的渔夹,去了几里地外的捕鱼水域。
第二年冬天洞庭湖的水位更低,湖洲上的芦苇长得更茂盛,渔民捡到一件缠着水蓑衣和菹草的皮夹克,青皮后生认出了是来砍芦苇的湘西少年穿过的。他在那个夜晚消失,后半夜一场暴雨,汹涌、凄厉,好像四面八方传来求救的声音,而岛上的父亲与汉子们都在酒精的催眠下酣睡。次日,所有人都帮着父亲寻找,雨把脚印冲洗,没有行船离岛的痕迹。整整三日,人音杳无。大家最后断定少年陷进了泥沼地。
岛上渔民那天跟我讲述少年的故事时,还提到了远在大山的姐姐。她在弟弟失踪的那天夜里收到了一条短信。现在大致可以想象,是少年发现自己再也逃离不了这岛上的最后时刻,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手机,借着屏幕细微的光,给姐姐发了条短信,那是他在这世界活着的最后证明。他告诉姐姐——
通往岛上的路只有一条,乘船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