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头儿家住无锡,孤身一人,靠卖花过日子。社区没人爱理他,说人有五条筋他断了两条,只剩下吃饭筋、睁眼筋和走路筋,所以就叫他三条筋。他家徒四壁,门上却挂了两个大锁。他不睡床上,钻破衣柜里睡。床干吗呀?种花!把土往床上一铺,开种!更有奇葩,把大便拌土里当肥!邻居经过他家,如果正赶上他开门,当场能熏过去。
胡老爷,胡皇上,求求您把门关上好不好?
这是我家的门,想开就开!
邻居拿他没办法,心说,快死吧。
就这样,他每天至少还要打三次“110”,说小偷偷他东西。
邻居说,你有什么可偷的?小偷摸进你家,不熏死也吓死。你冷不丁从衣柜里钻出来问你找谁,哪个小偷受得了?
去年夏天,胡老头儿坐公交车出门,车行途中,路人乱穿,司机急忙刹车,咯吱!车停了,人摔了。谁呀?胡老头儿。一车人都没事儿,就他摔了。头撞在铁椅子上,用他的话说,流了三碗血!司机赶紧把车开到医院,缝了五针。伤好了,赔偿问题来了。胡老头儿去汽车公司索赔,公司也愿意赔。可要价太高,五万!人家没法儿给。让他打官司,他不打,每天去公司闹天宫,兜儿里装着大便土,臭得人家捂鼻子乱窜。半年下来,公司实在受不住,来到无锡市公安局交通治安分局求助,接待民警是执法三大队的钱政峰。
我深入警营采访时见到钱政峰,他一脸苦笑——
调解公交车的民事纠纷,这活儿不好干!你踩我脚我撞你头,纠纷天天有。考耐心也考技巧,脑瓜不能进水,嘴巴又要对心。开车的坐车的全是老百姓,手心手背都要对得起。别说胡老头儿怪,我也怪!凡接下的活儿,越不好干越要干,干不好不吃饭!
我问汽车公司的人,你们打算赔多少?回答说,五千怎么样?我说,合着一针一千!你们那么大家业,拿得出手吗?怪不得胡老头儿闹。来人犯了难,您说多少合适?我说,怎么也一万起步!这还要跟当事人商量,求人家谅解。负责人说,得,算我们倒霉,全拜托您啦!
送走来人,我就去找胡老头儿。离他家还有十米远,就臭得睁不开眼。门一开,差点儿昏过去。转念一想,假如他是我老爸,病在床上拉屎拉尿,我会嫌弃吗?这老头儿,没亲人,没人理,他每天打“110”,说明他寂寞,他想找人说话。他跑汽车公司闹,为赔偿,也为开心。好吧,没人理,我理!
对这样的怪老头儿,要先交朋友,后谈问题。从哪儿入手呢?我眉头一皱,话从口出。他种花卖花,就跟他说花,胡师傅,您的花为什么种得这么好?我特来请教!
胡老头儿听我说花,“嘴龙头”马上打开了,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种花也如是。粪臭花香啊!钱警官,你闻闻床上的花,香不香?
好嘛,土里刚拌了大便,能香吗?
我说,香!
他笑成花儿,拿了个干橘子递给我,石头似的,我吃下去说真甜!他又笑了。我俩从种花说起,越说越粘呼。到了中午,非要留我吃饭。什么饭?搁了好几天的剩饭。他说,开水一泡,很好吃的!
可怜的老人,他已经百毒不侵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跟他混熟了。我说,赔偿的事,您都闹大半年了,也该收了。
他说,你不会让我吃亏,我听你的。
我说,我问过法院,像您这样的,顶多赔五六千。我昨天跟公司谈了,说您很困难,能不能多点儿?他们答应给九千,您见好就收吧!
胡老头儿啧啧嘴,都惊动你大驾了,真不好意思。让他们凑个整儿行吗?你不知道,医院看我穿得破,缝针都没给打麻药,疼得我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我说,好,我再去说说,让他们拿一万!
胡老头儿说,全拜托您啦!要说我闹也不对。
我说,哎,您这样就有风度了!
水到渠成,妥了。
这天,我带胡老头儿去公司领钱。走半道儿,他又要回去。我以为他变卦了,忙问,您干吗去?
他说,我去拿血衣!
我说,嗨,不用了,人家认!
问题解决了,胡老头儿还跑来找我。我忙沏茶倒水,有什么要我做的,您说!
他笑笑,没事儿,就是想你了!
得,胡老头儿就到这儿。接下来,说说周老头儿和万老头儿。
这俩老头儿,一个七十多,一个六十多,一先一后上了公交车。万老头儿看见周老头儿的头发好玩,就用手去撩。周老头儿说你别乱动啊!万老头儿偏要乱动。周老头儿火了,别看我老,你斗不过我,不信比比!万老头儿说,比就比!
公交车上有两根铁扶手,俩老头儿居然拿它当单杠,你拉个引体向上,我也拉个;你打个秋千,我也打个。比来比去,难分高下。万老头儿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周老头儿腰上。这下,比武成动武了。周老头儿毕竟年纪大了,被万老头儿按倒在铁椅子上。扑哧!哎哟!他叫起来。得,出事了。赶紧上医院,一看,第三根肋骨骨折,连医带治四千多。周老头儿跟万老头儿要赔偿,万老头儿说给你个大砖头!
周老头儿为此找到我。解铃系铃,万老头儿应该赔偿。
可是,当我找到万家,当时就傻了:一地砖头瓦块,断壁残垣中只剩万家没拆了。怪不得万老头儿说给你个大砖头!
八十多岁的万老太坐在破藤椅上,冲我大声叫着——
你来干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的妈呀!我一缩脖儿,大妈,咱们可以沟通沟通吗?
万老太手往地上一指,跟他沟去!
我这才发现,墙角蹲着一个小老头儿,很乖的。老鼠在他脚下跑来跑去。哎哟,这就是肇事者吗?
是您在车上打了周老头儿吗?
小老头儿做个鬼脸,舌头伸出半尺长。
我心说这是什么情况啊?
这时,万老太说话了,我儿子是神经病!
啊?
你不信?他有执照!二啊,去把执照拿来!
噢,小老头儿乖乖答应着,从墙上取下一张纸递给我。
我一看,彻底傻了,这是医院开的神经病证明。怪不得他玩人家头发。
万老太说,儿子惹了祸,按说我该赔。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开发商欺负人,看我老的老残的残,给的补偿比谁都低。我们不走了,就在这儿等着活埋了!
说着,诉起了苦。
我丈夫死得早,扔下我跟两个儿子。大儿子的手被机器压断了,工厂也不赔;二儿子又有病,一家人靠低保过日子,愁死啦!我要告工厂告开发商,哪有钱请律师呢?也就嘴上说说吧。
万老太抹起泪。我也很难过。
眼看到中午了,我问,您吃什么啊?
我牙都没了,只能吃煮青豆,要不就蒸南瓜。这不是你来了吗?我还没去买呢。万老太说着要起身。
我忙拦住,您坐着别动,我有车,我去买!
我买了好几斤青豆,又买两个大南瓜,还给万老头儿带了盒饭。
万老太说,真不好意思,赔钱拿不出,倒让你破费!
我说,这不赶上饭点儿了吗?大妈,赔偿的事不用您操心了,我会处理好。您的情况,我回去也跟局里说说,想办法帮帮您!
万老太又抹开泪,我本来都不相信政府了,看你这样我又相信了……
离开万家,我心里坠着石头找到周老头儿。周老头儿说,我不信,他们不想赔就哭穷。我说,不信我带您去看看。周老头儿说,走!
我联系了万老太,说周老头儿要到您家来看看。
万老太说,我也正想问问他,我儿子有神经病,他有什么病?
我一哆嗦,见面可别吵起来啊,年纪都大了,再有个好歹。
想不到,两个老人一见面,越说越亲,把我扔一边了!
周老头儿说,万老太,我都看清了,我不要你赔了。你说吧,要告谁?我帮你。我干过律师,有执照!
李老师,你看,调解工作就是这样,有苦,有乐,也有被骂,甚至被打。但是,看着老百姓吵着来笑着走,我什么都忘了。就算自己被打了,过几天会好的。谁让我是人民警察呢?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等数百万字作品。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