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由台北前往台中,一路由林先生陪同。
林先生名林铭镡,是雾峰林家的后人。雾峰林家是台湾知名的望族,曾集政、军、农、商的势力而兴旺100多年。以占地广阔的家族三合院建筑闻名于世,与基隆颜家、板桥林家、鹿港辜家、高雄陈家并称为台湾五大家族。
史载,雾峰林家的祖籍源自闽南漳州平和县五寨乡埔坪村,1746年渡海到台定居。最早的一辈名林石,后移居雾峰生活,开始了族群的经营。其后,林家分为顶厝和下厝两支,发展初期主要由下厝系发挥影响力,家族以武力发迹,后期则顶厝系抬头,以艺文、社会运动知名。
林家在雾峰的经营随着土地开垦、商号的建设,规模越来越大,昔日雾峰乡境内的土地几乎全是林家所有,有两千余甲水田,二万余甲山地。
林家作为台湾著名的五大家族之一青史流芳,更主要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理念一直沿袭在其祖训家风中,他们世代子孙皆奉行着家国的大局意识,不吝财富,富有先为国家,并以身家性命征战沙场。林氏家族无论之前的尚武还是之后的习文,皆体现着忠于国家的民族情怀。
从第五代林文察开始,他成为清代著名台籍将领,协助平定小刀会,并于闽、浙、赣等地领军对抗太平军,在血战福建万松关时,外无援兵,内又弹尽粮绝,但在他的统领下,全军拼死一战。林文察亦阵亡,年仅36岁。他死后被追封太子少保,雾峰林家被封赐“少保第”大匾,至今仍挂在林家大门上光芒四射。林文察时代,得清朝赏赐包含台湾的全福建省樟脑专卖权,林家从此更加积累了大量财富。
林文察之子林朝栋,曾参与中法战争台湾基隆之战,击败法军,还协助政府在台办理新政,抵抗殖民统治,他率领的部队也成为台湾抵抗日本的重要力量。林朝栋自幼好读《孙子兵法》,喜欢舞枪弄棒,并因此伤及眼睛,仅留一目可以视物,因之获得一个“目仔少爷”的称号。他承袭父亲世职为骑都尉,受著名将领刘铭传赏识。在抵抗法军的侵犯时,林朝栋在乡里招募了两营乡勇,每营500人,分别以“礼”“义”两字命名,听命于刘铭传的帐前,协助抗法,功勋卓著。历时一年,取得了抗法保台战的全面胜利。
抗法保台战结束后,“礼”“义”两营兵马以“栋”军的番号保留了下来,林朝栋自然为“栋”军的军事首领。日本人打来了,他义不容辞地带领栋军投入到了抗击日寇的战争中去。在朝廷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后,林朝栋极为郁闷,沉痛宣布栋军解散。而事实上,栋军的种子却没有散,在此后的苗栗、台中、彰化等地,林朝栋和部分解散的栋军将士,自发组织起来,英勇抗击着还不断向南进犯的日军,与之周旋。
日军全面占领台湾后,林朝栋无奈内渡,郁闷而终,家业转交堂弟林朝崧坚守。林朝崧是以文化手段抗击日寇殖民统治的代表人物。台湾在日据时期,民众自发组织的诗社雨后春笋般出现,这种特殊的文化景观,是抒怀也是教化,以文抗日。其中最有影响的莫过于栋社,而栋社的创始人就是林朝崧。
林朝栋之子、雾峰林家第七代子孙林祖密,名资铿,是台湾著名的革命烈士,最以反日爱国著称,是林家的抗日代表。其母杨水萍生下资铿之时,正值中法战争,还在带领雾峰义军支援被法军围困的其父林朝栋部队,战后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受家族影响,林祖密从小即受尚武精神熏陶培养。甲午战争过后,台湾岛割让给日本,父亲林朝栋抗日无成,随即遵旨率家内渡。18岁,资铿受父命回台治产。其手腕不下于父祖辈,在台开糖厂,修铁轨,促进雾峰地方的交通和产业发展。此时,中国革命者孙中山亲赴台北遥控指挥广东惠州起义,资铿给予支持资助。民国2年,资铿将雾峰林家家主地位交由其顶厝家系族叔林朝琛后,随即举家迁居于厦门鼓浪屿,只因“大汉之民,何能因财富而受辱于倭奴”。并毅然选择向日本政府宣布放弃国籍,并于同一时间向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申请入籍,是台湾人中最早加入“中华民国”国籍者。资铿在大陆初期,以大清帝国臣民身份积极进行反日运动,先后推动过光绪三十四年拒买日货及收回鼓浪屿租界万国公地等运动。
台湾著名的苗栗事件、大甲大湖事件、南投事件等一连串的抗日起义事件,背后皆有林资铿赞助经费的影子存在。台湾抗日名将罗福星于自白书中提及:“祖密有会员万人,将与之联合,共同驱逐日本人”云云,可见其参与之多、涉事之深。1925年,林资铿被军阀杀害,享年48岁,被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颁赠“忠烈永式”匾额。是林家最后一位军政人物。丘念台谓之:“革命不难,舍富贵而革命不难,能审国族,辨忠节,而舍富贵以革命为尤难;台湾林祖密者,盖能此尤难者也。”
林家至林献堂这一代——其实至其父林文钦时,他们作为家族的继承人,都相当喜欢文学、戏剧与美术,且事实上,林家自此已转为文艺世家,也因此开始装饰林家的建筑,比如他们所修筑的莱园,即今日的明台中学,就是今日台湾园林建筑的代表。
面对外敌入侵的大时局,社会动荡,即便像林家这样富有体面的大家族,也完全没有安生日子可过。林家世袭为家国而革命、征战,他们创造财富,置换成有用的力量,需要的时候就慷慨拿出真金白银,征战沙场,这是何等气节!林文察、林朝栋和林祖密被称之为雾峰林家的三代民族英雄。而像今日的林铭镡等这些林家后人身上的大气非凡,传承着的也许正是祖先的一种精神遗存。
行走在台湾,你会真切感觉到宝岛二字的含义,气候宜人,到处草木繁茂,人文底蕴丰厚,祥和文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多脾性温和,而从林家几代人抗日这种家族选择中,又可见其大义正直刚烈的一面。这一天,我们在林铭镡先生陪同下,前往南投县仁爱乡的清流部落,曾经震惊国际世界的雾社事件,即发生在那一带。清流部落是台湾赛德克人聚集地,他们骁勇善战,抵抗日敌更显英勇悲壮。
沿途绿浪翻滚,除了道路,地面几乎全部被绿色覆盖,时不时眼帘内就会闯进一棵、多棵甚或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树,没有绿叶陪衬,婀娜的花朵肆意在枝头绽放,如此纯粹的美丽让我们这些北方人看呆,这完全是大自然赐给这片土地的奢华。当地人有放养家畜的习惯,偶或看见有肥硕的猪闲庭散步在麦田间,也有毛色鲜艳的鸡在花草间追逐。
清流部落位于一个山脚下,红砖青瓦的村落掩映在绿树浓荫中,房舍并不古老,但一走进村庄,就有一种古朴的气息迎面扑来。接待我们的正是雾社事件的领导者莫那·鲁道的后人莫那·八万,汉姓张,他是林先生的前表妹夫,也是赛德克人史学研究者。莫那·八万先生在父母家接待我们一行,这个家简单整洁,茶桌就摆在露天的院子里,和普通的农家并无大区别。莫那·八万先生的父亲坐在沙发上,老人瘦弱,高颧骨,这位无法用普通话交流的赛德克老人张着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们,那眼神里似乎有无限多的内容。莫那家一面墙上都挂着先祖的照片,最早的族人赤足赤臂,长腿,身着简单的几块布遮体。最让人震撼的是,墙上照片里的人那忧伤的眼神和长长的双腿,被莫那·八万父子完全复制,如出一辙,那种眼睛的神似和身形的遗传,仿佛一下就让人捕捉到了这个家族绵延深痛的历史脉络。
忧伤,是因为他们一直为捍卫家园而战斗,生活动荡不安,就是凭着那双健硕的长腿,他们在山林间穿梭,如履平地,让日本人再现代的武器也常无用武之地。
雾社事件是台湾日据时期抗日的一个重要事件,当地赛德克人马赫坡、何戈等部落,因为不满总督府的压迫而联合起事抗暴。其实,早在1896年后,因日本当局长期的苛虐暴政,台湾少数民族已先后发动多次武装抗日行动,尤以雾社事件最为惨烈。
被视为事件导火线的,大概是发生在1930年10月7日的“敬酒风波”:根据日本警方纪录,当时马赫坡社正举行婚宴,适逢当地驻警吉村克己与同僚巡查路过。头人莫那·鲁道长子达多·莫那向吉村敬酒,却被吉村以“讨厌那不洁的筵席而拒绝,并将被握住的手甩开”。同时以警棍敲打达多·莫那敬酒的手,此举引发族人尊严危机,发生殴斗,吉村负伤。事后,头人莫那·鲁道亲自率众携酒往吉村处谢罪,吉村不肯接受道歉并呈报上级。当时殴警之罪相当之重,族人深恐日警报复。
其实,敬酒之事是又添新仇,双方旧恨已然很深。日本人占领台湾后,对少数民族之政策,初期以军事镇抚为主,但在太鲁阁战争告一段落后,出于有效动员少数民族人力资源进行山区资源开发,以及展现日本已是能进行科学化殖民管理的“先进国家”的国威宣传为目的,开始侧重对山地蕃区的开发与教育,雾社被视为重点发展区域。在建设教化同时,日人对少数民族的生活多加限制,禁止传统的文面、断齿等习俗,不得私自持有枪械,狩猎需向日本警察局或派出所、驻在所等申请领取枪支弹药,传统的织布原料种植也受到管制。失去传统生计方式的少数民族只能转而充当入山日人的劳工与佣人,常受到部分日人歧视与苛待,日本还鼓励驻台警察与少数民族之女联姻,但联姻大多因文化差异悲剧收场。等等状况均置少数民族于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层面中的弱势地位。
赛德克头人莫那·鲁道身材高大魁梧,智武双全,他曾受总督府“招待”观光日本。回来后对族人说:“日本人比浊水溪的石头还多,他们有专门教杀人的学校(即军校),兵工厂每日制造机关枪、大炮、炸弹……”他知道抗日难有取胜的机会,但谁又愿意永远被奴役呢,活就要活得有尊严。这一番话透露了他的心声。
1930年10月27日凌晨,莫那·鲁道率领起义赛德克人自马赫坡社开始行动,首先杀死了马赫坡驻在所的驻警三人,之后沿路集结各社人马并袭击沿途其他驻在所日警及家属,夺取枪弹并焚毁驻在所。攻抵雾社后,对警察分室、学校、邮局、官吏宿舍展开攻击。赛德克人起事部落表现出很强的针对性,明确的以日籍人士为攻击对象,当天共造成共134名日本人死亡。
事发后,立即遭总督府调集军警,以飞机、山炮、毒气等武器强力镇压。莫那·鲁道等退到马赫坡后面的洞穴之后,日本人炸不到那个洞穴,但是弹尽粮绝,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反抗,参与起义之主要人物多半于事件中死亡。见大势已去,莫那·鲁道命其妻巴干·瓦利斯在耕作小屋自缢,并接连枪杀两名孙子,弃尸于耕作小屋,连同妻子的尸体一同放火燃烧,本人亦饮弹自尽。参与行动各部族几遭灭族,数百少数民族于宁死不屈下集体自缢。赛德克人都以上吊的方式自杀,一棵老树上吊了很多人,以至于许多粗树枝都弯曲下垂,场面惨不忍睹。侥幸余生者被强制迁至川中岛,即今日的清流部落。
神奇的是莫那·鲁道的遗体没有完全腐化,有一半变成了木乃伊,四年后被寻获。
在台中采访抗日,我的心不时被刺痛。作为名门望族的林家,几代精英投身抗日,血洒疆场,皆壮年离世,何其悲哉!参观清流部落的雾社事件博物馆,看着台湾少数民族为尊严忍辱负重,为家园而浴血抗敌的英勇惨烈的种种情景,我的眼泪一次次不自觉地静静落下,我深深地理解了莫那·八万父子眼神里那带着惊恐的忧伤来自何处,那是一种无法抛却的疼痛,怎能不世世代代流淌在后人的血液里。
同为炎黄子孙,这种痛怎样才可以释怀!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