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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8月07日 星期五

    我的母亲是座巴别塔

    作者:沈哲 《光明日报》( 2015年08月07日 14版)

    惊蛰

     

        外面狂风,惊雷,大雨。我的外婆喊着:“托托,把猫弄到外面去。”房里一片漆黑,电也停了,我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等待母亲回来的感觉充满了我的整个灵魂。

     

        外婆在窗前作祷告,闭着眼,双手紧握于胸前。我看过去,她就是一个巨大而肥硕的黑影,她伫立在那开始哼唱起了《哈利路亚》。

     

        第二天起来,母亲出现在村子口,从一辆长长的白色面包车上下来。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后面抬着一个担架跟着走来。村里到处都是炊烟,昨天的一场洗礼,村子又焕发了新的生命。

     

        2005年的春天,外婆唯一的儿子,母亲的弟弟,我的舅舅走了。

     

        他的葬礼是在惊蛰后的第二天举行的,土葬。妈妈请来了镇上最大的道戏团。那晚,外婆一人坐在房内迟迟没有出来,母亲让我叫她出来看舅舅入棺。我走到屋内,外婆背对着我,抬头看着天窗。

     

        “外婆,我妈叫你去看舅舅入棺。”

     

        外婆歪过头去,面对着墙,墙壁坑坑洼洼。她又缓慢起身,扶着那硕大的身躯,走来时斜眼望了望墙上的耶稣像。

     

        最后舅舅入棺,突然所有的道士都停了下来,堂屋内灯光闪烁,我踮起脚刚好看到舅舅那张惨白的脸,然后慢慢变暗,直到棺材变成了一个完整的长长的盒子。

     

        突然,道士又跳起了舞,喇叭响起。我抬头看着很多陌生的脸庞,他们一个个哭得不成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这神怪的音乐起了作用,我跟着他们也落泪了,跪在棺材的前面,地上烧着黄纸,我看见黄纸的灰,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灰色的,在灯的光晕下盘旋,像是真的通了天地神鬼,我长久地看着。烟很呛人,我哭得更加厉害了,转过头的时候,看见外婆站在门口,一双肥胖且粗糙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她一个人站着,头朝外,前方是一片肃杀的黑暗与静谧。

     

        外婆哭了,像个孩子。声嘶力竭,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大家突然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着她,母亲站在一旁也没安慰她。周围的姨母姨夫都过来劝她,亲戚朋友也都安慰她。

     

        舅舅入土时,下了麻麻细雨,家里的精壮都在挖土,我家种谷子的田被送葬队伍踩得稀巴烂,舅舅就准备葬在这块田的角上。母亲一声不吭,看着她的谷子地还没种苗就被踩得稀巴烂。

     

        外婆站在边上,只能由人扶着。坑挖好了,道士开始撒大米,点鞭炮,锣鼓声又响起来了,唱戏的人一边叫,棺材一边入土。大概唱完的时候,眼前剩下一个小土堆子,上面插着一颗清明球,没有墓碑,乡里人说这是“化生子”,不立碑。

     

    夏至

     

        第二年的夏天,母亲在一个晚上消失了,父亲拿着一张纸,告诉我,母亲去了南方一个靠海的大都市,跟村里另外一个女人做皮包工厂的工人去了。

     

        那个时候,我家没有电话,每个月月底,小卖部的老头就会跑来叫我父亲去接电话。那次是家里买了三轮车后不久。

     

        我站在父亲旁边,父亲握着电话讲了老半天,接着父亲开始吵了起来,没过多久,我接过电话,无论她说什么我却只知道“嗯”。

     

        晚上的时候,我透过门看见父亲一直没睡,他半躺在床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我看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半天没有吐出来,过了好久,才看见他又缓慢地长吁了一口气。

     

        那天父亲跟母亲吵架之后,第二个月底是我去接的电话,而爸爸就在旁边,却一直让我说他不在。过了几天后,我在一个下午看到父亲抬来楼梯,爬到卧室的天花板下,从吊灯里取出了一沓钱。

     

        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听到父亲在房间不停地讲话,然后开始哭泣,接着抱着手机沉默,长久的沉默。我站在门外边,往里看,父亲的侧影像是一座雕塑。

     

    大雪

     

        没过几月就进入了冬天,那年大雪,外婆坐在火炉边加柴,父亲看着电视,我们三口人就这样坐了一天,轮流跟母亲通着电话过春节。

     

        大雪过后,村子里一下走了好几个老人,外婆连棺材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过后不久到了清明,我陪着外婆去给舅舅的坟地挂纸灯笼,空气中又有了黄纸的味道。这时的舅舅却成了鬼神,外婆说:“让你舅舅保佑你能考上县城的学校,多给他烧点钱。”

     

        我点头,跪在泥土里,我家的田地光秃秃的。我没有默念什么,从那年开始,家里的这块地就一直收成不好,村里的老人说的“化生子“晦气弄的。我知道不是这样。

     

        舅舅一直跟母亲关系差,2006年春,舅舅说自己看上一女人,要结婚。但身为长女的母亲没看上那个女人,不同意。舅舅当着那女人的面,跟她吵起来了,母亲一巴掌甩了过去,舅舅一生气带着女人骑着“南方牌”摩托车,轰隆隆地走了。谁也想不到舅舅回来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车祸,然后就是惊蛰之后的葬礼。

     

        我终于去了县城上中学,父亲也在这年告诉我,母亲年底回来。我在学校幽暗的宿舍里,等待母亲回来的感觉充满了我的整个灵魂。

     

        之后南方冰灾,大雪像一条磨得露出织纹的旧桌布,尽是窟窿,铺在铁锈色的大地上。屋顶屹立在那冰雪上,水泥瓦顶和茅草顶,它们像一艘艘方舟,控制着像汪洋大海似的大地。

     

        外婆跪在大门口,点香,闭眼,叩拜。我看过去,她的背影像是一个蜷缩的石刻,她不停地呢喃。

     

        母亲回来了,从一辆“南方牌”摩托车上下来,讨价还价半天。

     

        她孤零零地站在村子口,穿着新大衣,大雪像一张旧桌布覆盖着道路和田野。我与小伙伴在雪地上放鞭炮。她提着很重的行李朝我慢慢走来。我马上回家去叫父亲,父亲出来迎接她,帮她扛着行李,我走在身后。

     

        当我们回到家中,大家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她换了衣服,在厨房洗菜,切菜,烧火,做饭。她熟练地用井摇出水来,在橱柜第二层拿出菜刀,蹲下在水泥灶台里塞下很多木柴,用大铁锅煮饭,给瘸腿的火炉子垫上块木头。

     

        她不紧不慢地忙完,我们围坐在桌旁吃饭,相互看着,众人无话。这一场大雪之后,村子里又走了一批老人。

     

    夏至

     

        零八年夏,母亲怀孕了。

     

        夏天我们家的稻子又歉收了,谷子收割完之后,市里来了一批人,说是入秋就开始“平坟复耕”。

     

        父亲依旧白天去洞庭边上的林场工作,晚上回家;外婆越发开始唠叨自己快要走了。

     

        舅舅的坟地在入秋不久便成了我家田地的一部分,外婆在她说的“平坟屈辱”之中又挺过了一年。

     

        第二年我家的稻子长得格外的好,仿佛是新出生的弟弟带来的福气。

     

        我妈跟我说:“托托,你有福气了。”

     

        (作者为湖南长沙芙蓉学校学生)

     

    曹文轩点评:

     

        这是一个家庭的巴别塔。母亲、父亲、外婆、舅舅和“我”,惊蛰、夏至、立秋、大雪,一家人的生活在岁月的风水流转中跌宕起落悲欣交集。

     

        这是一个乡村的巴别塔。在中国的城乡对比的经济结构中,乡村始终处于一种底层之中,它喂养着城市,却尚未获得应有的尊严。

     

        这是我们的巴别塔。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农村是喂养我们的母亲,我们将回眸朝向我们的母亲,给予她温暖的关注和帮助,当清晨天际线的曙光重新照耀这片苦难的大地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将再次获得无比的荣光。

     

        曹文轩 著名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大培文杯”全国青少年创意写作大赛评委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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