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轻撒,轻雾飘在中条山的沟壑间、树丛里、房舍上。在山怀抱里的东峪村,有处恬静的农家院,院内的菜园里一片翠绿,长满了鲜嫩的韭菜、菠菜、豆角等。缠满架的葡萄藤蔓蓊蓊郁郁,下面摆放着石椅、石桌;旁边的竹丛随风摇曳,逗引一群鸟儿“啾啾”地叫着飞来飞去。
一条小狗摇着尾巴,欢快地蹦跳着,友好地迎接着客人。身上还沾着点点泥土的主人李尚师,瘦高个儿,满头银发,慈眉善目,一双眼睛里蓄满了虔诚与执着。
走进正堂屋,见左侧有一书房,挂有“治国书轩”的匾额,书房门口贴着“拥书自雄”的大字楹联。书房内有一土炕,一张简陋的书桌靠在窗前,其他的空间全被各类书籍占满。
李尚师的妻子一边沏茶一边说:“这李家祖辈上都是教书先生,人称‘耕读世家’。尚师自幼不善言谈,尤爱读书,是个‘书呆子’,但说起历史上的人和事,他的话语就多起来。”
1942年出生的李尚师,饱历世间沧桑。血与火,痛与苦,烧灼着他的心,更让他悟出一个理:个人与国运血脉相连,只有国家强大,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只有治国有方,人民才能过上幸福生活。
1985年,任中学教师的李尚师的人生出现了转折,当时山西师院的“晋国史研究室”缺少人手,本族叔叔李孟存教授邀他一起编写《晋国史》。而自幼就崇拜“报国修史”的李尚师,此时不禁热血沸腾,下决心步入“漫漫”的修史路,为国家尽一介草民之力。
此后,李尚师一边教书,一边利用业余时间整理史料。一有时间就跑图书馆、书店、小地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总是挂着个小竹篓,里面放着各类书。
随时随地,有空就看。有人形容说,李尚师把时间当作海绵里的水,总是挤了再挤,每时每刻,大脑都在书中渴饮、饥餐、咀嚼、反刍……
李尚师自己拟定了修史计划,雷打不动。晨鸡啼鸣,他书房里的灯就亮了;夜阑人静,他依然秉笔疾书。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一个旧茶杯,一个暖水壶,剩下就是成堆的稿纸和资料。
家里有十几亩地,光靠妻子是干不了的。除粪、犁地、摇耧、拉平车、收庄稼等活,他只得抽空干。干活时,汗水常把他衣服湿透,头上的热气变成白雾,随风飘荡,脸上的汗珠汇成一道道小溪,像断了线的珍珠从下巴不停地滴下来,粗布手巾擦得水淋淋后,用双手拧干再擦。
给老父亲治病、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家中的柴米油盐,仅靠自己的工资已杯水车薪。李尚师只得硬着头皮向亲朋好友借,时间长了,大家都躲着他走。
急用钱时,李尚师就去银行贷款,在近处的芮城县贷多了不行,就到远一点的平陆县贷;农行贷不下,就到信用社贷;自己贷不下,请同事帮助贷。贷款是每年年底要结账的,底线是必须还清利息。每到元旦前,该归还贷款了,他真想钻进地缝儿里。
每当此时,老母亲埋怨他不该写书,亲戚朋友也纷纷前来劝说。但是,李尚师心里有个“报国梦”,他咬牙坚持着。1995年,他被山西师大聘为“晋国史研究室特约研究员”,不久芮城县教育局特批他专业从事史学研究。
2002年,李尚师退休了,大学毕业工作的两个儿子,替他把账也还得差不多了。由于年岁已高,已经种不了那么多地,他就和老伴商量把家里的多数土地承包出去,自己心沉气定地修史。
为搜集史料,李尚师走遍了晋国古地,晋侯墓地、陶寺遗址、尧都、天马—曲村遗址、晋献侯墓的车马坑、晋国铸铜遗址、侯马盟书出土遗址、牛村晋国宫殿遗址等都出现了他的身影。
李尚师寻觅散布各处的史书、逸书、石刻、铭文、古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社会、历史、文化、科技、民俗等无不搜集。为了解决晋国有争议的地名,他曾不知多少次自费实地考察。
为考察传说中的晋国大宗之都——翼,李尚师曾住在翼城南梁农家,骑着自行车奔波于翔山之下、浍河之滨,观其山如大鹏翱翔之状、察其遍地灰层、绳纹陶片遗存比比皆是,从而确定“翼”乃是南梁故城。
李尚师寓居山村,伴黄卷青灯,用钢笔一笔一画地写作。文稿被反复修改,书卷上也被不断地剪贴、粘接、拼对。在纷繁的藏书和档案中,他觅线索,辨真伪,绞尽脑汁去梳理。
李尚师千方百计地参加各种研讨会,与史学界的朋友交流信息,追踪最新研究成果。北大教授、著名史学家李伯谦感慨地说:“李尚师对文献史料的重视和掌握,是很少有人能够匹敌的。百万字的手写书稿,装满整整一大箱子,仅写一遍、改一遍,再誊抄一遍,工作量可想而知,个中清苦甘甜,唯有自知,他完全可以称得上‘中国当代民间修史第一人’。”
研究晋国史,疑点、难点很多。比如晋国始君叔虞所封的唐究竟在何地?历史就有七说,其中东汉班固、西晋郑玄等认为唐在今太原,后世在今太原晋源区建有晋祠,更使“太原晋阳说”不胫而走,家喻户晓。
面对诸多大相径庭的观点,李尚师的大脑在梳理着一个个信息团,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诸多古籍文献,查找考古资料,实地观察地形,厘清各种说法的偏差,毅然选定“临汾盆地说”,并确定唐国地域覆盖范围。
探索此类疑难问题不在少数,在《晋国通史》中李尚师增列了诸多名人雅士名字和事迹,加以评述,写出242人的传记,并将国君、执政卿、卿、大夫、名流学者、九流人物表和军制变化以及出土铸(刻)铭文字器物列出专表29个,填补了以往晋国史研究的缺陷。
挑战与创新的激情燃烧着李尚师的心,他不断审视权威史书:《春秋》只有1.8万字,由于只记事件结果,不记事件的经过和背景,过于简略,用语隐晦;《史记》以文学笔法写史,有许多地方“失实”。他将《左传》与《春秋》《国语》等中的记载进行梳理、比较,将众多历史事件和人物,加以互为印证,厘清了主线脉络和史实。谈及此,李尚师说,修史之人不能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独立之思想,敢于突破禁区,超越前人。
前些年,李尚师自己执笔的《晋国史》出版后,不断有人来信来函索要。这部著作在高校学生中传了又传,书皮换了不知多少遍,不少教授、学者纷纷要求再版。
可是,李尚师却觉得《晋国史》存在结构的短缺与内容的不足,仅采用了本末体写了事件部分,却没有个纲,也没有人物传记、地名等。修史之人要严谨,注重信息的价值量,于是他萌生出重写的念头。
在学界朋友们的鼓励下,在他的《晋国史》《晋国人物评传》《先秦三晋两个辉煌时期暨治国思想》三部专著的基础上,结合这多年知识和人文积累,李尚师开始了《晋国通史》的写作。
“修史不拘泥于前人,要兼容并蓄进行创新。”李尚师如是说。这部于2014年出版的长达150万字的巨著《晋国通史》,为国别通史,并且兼具编年体、纪事本末体、纪传体、志书的特点,被史学界称为“新型史学专著”。内容丰富,涉及广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被誉为“晋国的百科全书”。
李尚师将自撰的“格超梅以上,品行竹之间”“写历史成败得失,评人物功过是非”的楹联,分别挂在门口和书房上。他说,修史者不能为权势所动,不被浮躁和喧嚣左右。他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去之。”
2011年,李尚师开始编撰《治国方略史鉴》。他俯瞰五千年漫漫长史,在揭开一层层面纱后发现,源远流长的儒家,提倡“德治”“仁政”“中庸”,使国家和谐,社会安定,然而其以宗法制为核心,讲等级,守旧保守,不易于社会变革,造成社会进步缓慢。法家崇尚法治,树立法律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建立一个有法可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的规范有序的社会。其缺点是,由于手段强硬,滥用之,则容易激化矛盾,甚至造成社会动乱。
在《治国方略史鉴》中,李尚师厘清了中国历史上治国理政思想的主线脉络:尧舜时期始创“明刑弼教”“德主刑辅”,于孔、孟时期发展成熟;与此同时,法家学派在晋国孕育、发展,然后儒、法思想通过晋人卜子夏在晋(魏)发生碰撞、融合,并形成了“儒法兼容”思想。战国末期,荀况在“儒法兼容”思想的基础上,将儒家的“礼制”与法家的“法治”有机融合起来,形成了“礼法合治”“德主刑辅”的思想,转变形成历时两千年的治国思想的主线。
观云卷云舒,思潮起潮落。李尚师以大量的史实在讲述着,战国时的魏文侯尊崇“重法尊儒”,让魏国成为当时的最强盛国家;到了秦始皇,实行纯法家思想治国,结果15年短命而终;汉宣帝以“礼法合治”“德主刑辅”治国,使汉代因此而强盛;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实行“王道”治国,结果仅存15年。从东汉至清朝,凡是灵活运用“儒法并用、德主刑辅”思想治国的,国家就走向繁荣昌盛;凡是偏离了这条治国思想主线,就会导致或专权暴政、人民揭竿而起,或是政治腐败、民心怨恨的结果。
2014年逝世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中国先秦学会原常务会长孟世凯评价李尚师,他独立完成了一个重大理论性课题,具有创新意义。他根据有关文献和新的考古成果,围绕“治国思想主线”,以独特的视角和思考,梳理出中国两千载治国思想的主流:“隆礼重法”,这是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对当今也具有借鉴意义。
这位“宿儒”,身居山村,耐住清贫与寂寞,历时三十余载,以心与魂熔铸着长史。中国先秦史学会常务理事宫长为评价李尚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天下河东,无出其右。”(本报记者 邢兆远 李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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