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确实会带来奇迹,但也会带来毁灭,当CG可以淘汰演员,毁灭的不仅是这个职业,更是真人带给你的感受。
日前,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宣布,他的新片《八恶人》以70毫米胶片拍摄,因此希望说服全球50家影院用70毫米胶片放映。胶片放映在北美影院处于淘汰边缘,在中国几乎已绝迹。置身一个不可逆转的数字时代却捍卫胶片,曾为影坛新旗帜的昆汀过时了吗?“那种质感是无法在家中的电视里领略到的,希望这部西部史诗的放映能让观众张大嘴巴,甚至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曾经,动作电影《罪恶之城》证明了数字技术的无所不能:无须搭建任何真实场景,演员们在绿屏前表演,后期用CG技术(电脑特效)制作出全部背景。导演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颜色叙事,为渲染人物性格或情绪,黑白影像中忽然就爆发了红唇绿眼。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有一天连真实的演员都不再需要,CG可以做出一切。当你看到一个仿真的自己时,是惊喜还是惊恐呢?
这就是数字与胶片的差异。数字技术让人人都可以拍电影——只要你有一台DV。和如今生活中无比普遍的数码相机、智能手机一样,它们的无限性让你随意拍、随意删。胶片恰好相反,它的唯一性竖起了门槛,每次效果都不同,拍坏了重来都是钱。因此,摄制组的所有人员都屏息凝气、郑重以待,它拥有数字无法拥有的仪式感。而胶片在大银幕上提供的色彩层次性与自然性,都是数字无法比拟的。昆汀捍卫胶片的尊严,某种程度也是在捍卫真实。当世界顺流而下时他却逆流而上,对老去的好东西心怀珍惜。
数字提供了一种拟像,我们眼之所见不再是真实本身,而是对真实的呈像——经过技术捕捉、美化或特效化的图像。你无须出门就可以看到世界任何角落,这不是很好吗?我想起陈丹青最初出国的愿望非常单纯:想在美术馆里看看画作的真迹。真迹有什么不一样呢?待我自己因为BBC的一部纪录片《旷世杰作背后的秘密》而遍访其中画作真迹时,终于明白了。比如在巴黎奥赛美术馆观赏的两幅画作:一幅是莫奈《草地上的午餐》,看图片时不解它当年何以震惊画坛?来到奥塞后倒吸一口气,它的尺寸非常大,一个真人大小的裸体女人就在你面前,坦坦荡荡看着你的眼睛,一时间你不知道该害羞的是她还是你。裸女旁边却是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画家想干什么呢?它的冲击力相当一部分就来自尺寸。第二幅相反,是小画——莫奈最负盛名的《睡莲》,起初有些失望,很小,也看不出有何不同凡响。我忘了观赏印象派是需要距离的,当我走到展厅门口不经意转身回望时,奇迹发生了:睡莲像着了火一样,在我眼前燃烧。这是图片无法铸就的震撼。
数字与胶片的关系,如同拟像与真实的关系,是一种价值选择。技术确实会带来奇迹,但也会带来毁灭,当CG可以淘汰演员,毁灭的不仅是这个职业,更是真人带给你的感受。每个人有独此一家的声音、嘴角和姿态,千变万化的个性让世界更好看也更好玩。这个逻辑也适用于这个虚拟时代,人们不再见面,不再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感受对方细腻微妙的内心起伏,而是在电子社交媒体上忙活自己的资料、照片,发出或收到不知对方是谁的挑衅或倾慕,一切不费吹灰之力,唯一的体能消耗是按下手指。你失去的将是人际交往的能力、触摸真实的勇气,慢慢退化成电脑与手机前的一枚手指,身体被悬置了、不存在了。
昆汀所言胶片“让观众从椅子上震惊得跳起来”的感觉,就是《睡莲》在我眼前着火的感觉,就是你走出门和心爱的人手拉手漫步的感觉——活生生的感觉。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