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荫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只有白鹤之白微微薄亮。
想起曹雪芹笔下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鹤影之夜,宛若梦境,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几次。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飞起一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曾经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忽啦啦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声音,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是指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是指积满重霜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宣和画谱》说薛稷能画鹤飞鸣饮啄之态,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别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写生笔下。据说李白杜甫曾为薛稷画鹤题诗作赞。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真是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或者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见一只稀有之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杜甫旅食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愿意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浩渺的大海上,离开这个失意痛苦的尘世。
李白和杜甫都没能飞走,陶渊明飞走了。在陶渊明那里,我看见鹤影在天空盘旋翱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现出自然的生机。
看到鹤这样的飞禽,元世祖的猎鹰也会扑过去。带着弓箭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忽必烈最大的乐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忽必烈在查干湖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种植有各种谷类,让那里栖息的鹤没有挨饿之虞。林逋纵鹤,是隐之鹤。忽必烈豢鹤,是玩之鹤。春秋战国时卫懿公也养鹤,最终因鹤身死国灭,是丧志之鹤。
《易经》的爻辞中有两只鹤,一只在山阴处鸣叫,另一只在旁边呼应。“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的鹤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载,碧空悠悠。
(作者为“80后”作家,出版有《衣饭书》《不知味集》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