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字有三种功能:
一、使人“知道”,例如我们每天看到的新闻报道。
二、使人“同意”,例如我们每天读到的社论。
三、使人“感受”,例如我们在副刊上偶尔读到的诗。
我们做过这样的练习:“贵州茅台酒一连六次夺得全国美酒比赛第一名”,这是增加我们的见闻;“全国美酒比赛的评审偏爱茅台”,这是希望我们同意他的判断;“最好的酒出在自己的家乡”,这句话既不能成为知识,也没有人赞成他的意见,它使我们仿佛看见一个人患了严重的怀乡病,感同身受。
还有,“他昨天喝醉了”,这是说明事实,“他昨天喝多了”,一字之差,由说明变成批判。“他喝了很多酒,以为自己是个上将”,这句话传达的既不是事实,也不是意见,而是让我们心目中出现了一个“醉态可掬”的形象。
如果认定使用语言文字只限增加阅听者的知识和判断力,那么,“最好的酒出在自己的家乡”,“他喝了很多酒,以为自己是个上将”,这两句话没有一写的价值。可是这样两句话很受欢迎,比“他昨天喝多了”和“全国美酒比赛的评审偏爱茅台”更值得一读,留下更隽永的回味。
这就要说到诗,本来凡是散文能做的,诗几乎也都能做,可是诗能够做的,散文未必都能做,在某一方面只有诗可以做,只有诗可以做得好。有些诗人鼓吹“纯诗”,把诗和散文严格区分,他们的诗不再传达知识和意见,只诉诸感受,不是增加读者判断的能力,而是启发悟性。这样的诗非实用,非理性,非逻辑,甚至不可言诠。
夫如是,汪国真的名句:“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有人就认为清可见底,太显露意志和理性了。和很多人一样,我也很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在提倡“纯诗”的人看来,还是拿去配上曲谱,交给万人大合唱吧,效果一定很好。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欧阳江河的名句是另一番光景。它不能增加知识,世上绝无此事,它也不能培养判断力,因为太容易下结论了。最后剩下感受,我们又能感受到什么?“铜山西崩,洛钟东应”,自有学物理的出面为之解说。一个得到诺贝尔和平奖的发动了战争,自有搞政治的出面为之解说。“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也有诗人言之成理,他们使用“荒谬”一词,世事荒谬,人生荒谬,合乎逻辑不合乎事实,合乎事实不合乎逻辑。“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正是要你我感受世界的荒谬,最不合理的才是最真实的。
夫如是,我来推荐谷昭的一首诗。开头第一段:打开字典/那些汉字汹涌而来/首尾相连,像一列火车/奔向五千年前的春天/………最后一段:字典打开一次/这些汉字就汹涌一次/这列火车就在大地奔驰一次/从阿奔到酢/中间隔着五千年的春天。我只下一条小注,“从阿奔到酢”,指汉语拼音排列的次序,从A到Z。不要再寻求别的解释,解释可能是一种破坏。
我只是说明有些诗如此,并非主张所有的诗都应该如此,我也反对所有的诗都不许如此。这大概就是诗给我们的烦恼,放开吧。
(作者为著名作家,现居美国,大陆有多种王鼎钧著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