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戏曲继承了世世代代积累保留下来的大量剧目,其中以历史故事戏数量最多,几乎涵括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有的历史、神话、传说、轶事,庞杂纷繁、林林总总,纵贯横连、蔚为大观。戏曲历史故事戏具有历史的连贯性和内容的系统性,从封神故事戏开始,列国、两汉、三国、隋唐、薛家将、西游、残唐五代、杨家将、说岳、水浒、三侠五义、明英烈、三言二拍、《聊斋》《红楼梦》等故事戏,演绎了从尧舜禹汤,经春秋战国、楚汉相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隋末群雄逐鹿、残唐五代,至宋元明清,波诡云谲、风雷激荡的历史。多姿多彩地反映了广阔复杂的社会人生,构成一部立体形象的春秋画卷,是一笔宝贵的文化艺术财富。
历史剧随着时代的不断前进而发展衍变,自辛亥革命“戏曲改良”运动以来,新编历史剧勃然而兴,高潮迭起,涌现出郭沫若、老舍、田汉、阳翰笙、曹禺等一批大家。新时期以来,呈现出数量激增,题材、样式、风格渐趋精致化、多样化的态势,涌现出《曹操与杨修》《徐九经升官记》《南唐遗事》《画龙点睛》《新亭泪》《秋风辞》《班昭》《成败萧何》等大量优秀作品。但是,也存在着诸多误区偏颇和不良倾向。
比较普遍存在的现象是:“主题先行”“思想超载”“平移概念”“化妆论文”。有的历史剧依托、借助于现成的历史人物故事,不管其有无戏剧性,是否适合戏剧表现,都拿来过把“戏瘾”。在舞台上制造一个偶像,通过偶像之口,生拉硬拽地传递某种现行的政策条文或时尚的思想文化观念;有的历史剧预先接受、树立一个服务于现实需要的“思想主题”,再去寻觅、编造出一个相应的故事或历史事件,充当“教育”“开导”的“传声筒”;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故事,则瞎编乱造出似是而非、晦涩难懂、矫揉造作的虚假故事。
上述历史剧罔顾戏剧的本质和特点,既不能很好地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又不善于讲述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故事,却往往自视甚高,以“思想深邃”“真理在握”“重任在肩”自居,过分张扬主体意识,一味强化思想理念,把戏剧艺术变成哲学思想、文化观念的知识词典和机械图解。或者是生活表象的简单罗列,以至于事件填塞,淹没了人物形象,扼杀了诗意,失去机趣和情调。民族戏剧以少胜多、“无中生有”、传神写意、空灵洒脱的美学品格被破坏,嬉笑怒骂、质朴凌厉的喜剧精神被抛弃,话剧式的呈现倒了观众胃口。无奈之下,只好乞灵于轰轰烈烈的大制作,靠玩形式掩盖内容的苍白和空虚,致使形式大于内容,靠烧钱炫富营造氛围,填补空虚,投合浮艳的世俗心理。
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除了本土历史传统的原因外,可能还与新时期以来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有关。20世纪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曾提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命题,认为往事只有在当代人生活中发挥作用才成为历史,否则便是“死的历史”,即编年史。故而他认为同样的历史在不同的时期会被不断地改写。英国哲学家柯林伍德做了进一步发挥,认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即历史是历史学家思想的反映,不仅因时代而异,也因人而异。西方学者的学术观点可以借鉴,但不宜照搬。将尚未吃透的西方学者的学术观点生吞活剥地跨界嫁接到戏剧创作之中,结果在实践中就出现了偏差。
历史剧是历史与戏剧的结合,历史乃是它的基础。“历史不是可以任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历史剧必须以历史为依据、为框架、为筋骨,最好有一定的史籍史料为依据,有古物或遗址可以做比较,符合人们的普遍意愿。即使是神话传说,也绝不可胡编乱造。至于有个别历史剧作家因不满于历史学家的吹毛求疵,发誓写历史剧气死历史学家,只不过是一种笑谈。其实,历史和戏剧是可以相互交融、相得益彰的。科林伍德一边认为历史充满想象,同时指出:历史的想象是有条件的,其一,必须有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其二,必须有证据的支持;其三,必须前后连贯,能形成一个“故事”,不能自相矛盾。历史不是凝固静止的,而是一条波涌浪翻、不停流动的河。历史是不可截然切断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今天,许多最顶尖的历史学家都主张从解释走向理解、从原因走向意义,主张能够重新设身处地去体会古人的思想,“将你心,换我心”。这不仅适用于历史学研究,也为历史剧创作带来启示。
说到底,历史剧是艺术而非历史,绝不能用纯粹的历史眼光和历史标准来框定并量化。在忠于基本史实的前提下,历史剧必须遵循艺术的规律,追求真、善、美的完美统一。艺术应与时俱进,作品须“缘事而发”“合时而著”。历史剧应关注时代,关注民生,与当今观众在精神、情感上有所联系,以产生共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时期以来对戏剧文学性、思想性以及哲理性的追求、开掘与提升本身并没有错,展示编导者的“主体意识”和“当代意识”也没有错,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切的一切必须建立在戏剧本体基础之上,要搞“有土栽培”,练“戏内功夫”。艺术关照不等干涉,不宜过于直接、功利,更不能搞影射、比附和对号入座。而要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通过必要的想象和虚构,虚实结合,“失事求是”。有良知、有担当的历史剧作家总是胸怀对人类、对祖国、对民族、对家乡、对亲人的悲悯怜爱之心,激浊扬清,歌呼笑骂;运用戏剧独特的艺术手段、艺术语汇,生动形象地讲述演绎历史故事人物,让主题和思想从场面中自然流淌出来,使观众在润物无声中产生感悟和联想,心灵得到净化,精神得到升华。这些基本道理和大路规则今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约定俗成,达成共识。但是,说归说,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碰到不求甚解的歪嘴和尚,往往会使真经变味,行为失范,甚至脱节错位,南辕北辙。以至于戏剧舞台上冒出不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戏来,这些低劣平庸的宣传品不仅败坏了戏剧的操守和名誉,而且使戏剧的属性与品格发生变异,并割断了观众与戏剧的联系。这样的作品失去了艺术的灵性,缺乏思想感染力和艺术魅力,不管包装得多么花哨,一时有多么轰动,获得多少奖项,最后都是可怜无补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其实,“主题先行”,“思想超载”,平移概念,“化装论文”的现象并非今天才有。这种痼疾和顽症虽然屡遭批评,却“愈挫愈皮”,屡批不臭,所在多有。笔者以为,欲根治此症,并无灵丹妙药,只有靠不断优化创作者素质,开拓观众视野,提高观众的审美情趣,加强戏剧批评的引导示范功能才能奏效。须知:不是随随便便拉一个人就可以染指历史剧的,也不是只要有钱谁都可以“玩”历史剧的。从事历史剧创作,需要具备科学的历史观、颖异的艺术观和戏剧观。我们呼吁剧作家特别是历史剧作家学者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所不窥,知识渊博,了解考古学、历史哲学、文献学、古文字学、新闻学、社会学、考古学、心理史学、家谱学、未来学、古代天文学、历史地理学。历练出见微知著的眼光,读书得间,善于发现,富于创造激情,敢于驰骋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打开人类戏剧发展史,有多少凝重深沉、恢弘大气、激情澎湃、至情至性的旷世之作,尽展结构之美、情节之美、人物之美、词采之美、意境之美,成为人类文明的标志和真善美的灯塔。为什么今天我们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仅仅满足陶醉于浮光掠影般的眼前功利,甘当只为稻粱谋的末流工匠,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期望?中国历史这么悠久,精神文化财富如此灿烂辉煌,早该有一批学贯中西、勇于担当的文化猛将脱颖而出,有一批具有华夏风采、中国气派的文化艺术珍品走向世界。浩思越千载,彩笔绘春秋。打破历史剧创作瓶颈,走出主观认识的误区,抛弃积习和模式,克服不良倾向,借历史题材抒发情怀、寄托理想、讽世劝人,揭示文化底蕴,弘扬时代精神,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历史剧佳作,乃是戏剧界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