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这时代已经走得远了,但始终觉得它近,因为老记着。老记着便记得牢了,像一颗纽扣,没事便穿针引线缝上几针。后来的情景是,纽扣上头是棉袄也好,大衣也好,都一并枯朽了,只剩下纽扣坚硬如新。
我这儿谈的,是记忆中的北京城。第一次到北京是在1993年7月,盘桓近两周。到这时节,胡同都糊了,高架桥都高了,地铁真的走进地底,一部分的我与老北京一起沉睡,执拗地不想醒来。我的恋旧犹如一粒疙瘩,化不开。
那年也不是初次到大陆,更早几年,曾经到过中山先生故乡广东省翠亨村。我站在一个幼儿园的墙头张望,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巧望向我处。我拿相机拍了她,赶紧悄悄收起。幼儿园区狭隘简陋,满满的小朋友几无活动空间,幼儿园的经营者未必愿意曝露这里的寒碜,不禁慌了手脚。
在这趟行程中,我先搭乘邮轮到澳门。邮轮上附设简易舞台,舞曲一热,霓虹灯一滚,我也被逼迫着上去,乱晃一通。大陆籍船员在一旁看着,那模样是羡慕与认命。沉默中,嘴角浮出了冷冷但友善的微笑。我们的距离不过是短短5米路,然而台上与台下这道沟,在我们看来,犹如一个太平洋。
后来其中一个船员跟我搭话了,说他来自武汉,给了我两组电话号码。一组是他老家,另一组是住在台湾南部的姨婆,请我上岸之后帮他寻亲。回台湾后,我认真打了几回电话,都找不着他姨婆,当我准备带着遗憾、愧疚回报讯息时,他老家的电话竟也打不通。我手持写着号码的薄纸,内心皱得厉害。
1993年7月,我与朋友先搭乘班机到香港,再转机北京。那一回,我们几乎困在香港了。飞机刚入境香港启德机场,台风就来了,我们就地而坐,玩牌打发时间,累了便蜷缩身子睡一觉。飞机在凌晨起飞,到机场已近清晨了,友人驱车来接,经过北京市郊,正见摊贩早市买卖,隆重、忙碌,又极有秩序。如今,北京机场规模宏大,当年运输的泥路近郊,早已成了四环或五环。
与大陆朋友见面,经常是彼此摸底的。骨子里的含蓄毕竟一致,一句话,常得经过肠子,绕得弯曲,才辛苦地说,真的吗,听说台湾同胞饿得只能吃香蕉皮?我说,你们才吃吧,而且还啃树皮?摸底,得摸得更底,这回不吞吞吐吐了,直截了当地问。大学毕业生月薪不到400元,教授不过八九百块。当年台币奇货可居,3元台币可兑1元人民币,若心硬一点的,坚持不让价,1000元台币还可兑上400元人民币。北京之旅后,我毕业上班,薪资24000元台币,约合人民币约8000元。8000,这什么概念?我一个人几乎赚足20个大陆毕业生,且是教授薪资的10倍。我的不少同学毕业后,赶赴沿海地带新开发的经济特区上班,大陆、台湾各一份薪。这些同学快速地成为新富,在人生旅途中渐行渐远。
那回北京之旅,有几回难忘的饮食经验,一次是导游、司机与朋友共6人,吃水饺数斤、酸辣汤多碗,只花4块钱。4块钱,难忘;以斤两点水饺,难忘。到新疆村吃牛肉面,面一碗4块钱,肉一碗4块钱,肉与面成本不同,竟卖一样的价?大伙儿拼命吃肉。约莫就是吃肉上火,看见小贩推着一牛车西瓜,竟然全都买下。记得那十多颗瓜,约莫就是十多块钱。瓜当然吃不完,送导游、司机,送饭店服务员。我不是要说自己的大方,而是说7月的北京大西瓜,它的甜度让人以为可以啖瓜过日了。
当时,更多台湾出版商把脑筋动到大陆,聘请大陆知名学者翻译,但只需要支付微薄稿费。薄与厚,不过一种对比。薄,在当时是厚了,放到这当下,便是灰了。一次参加夏潮基金会在台湾的宴请与座谈,一位教授谈到早年担任报社编辑,他每一年的重点工作,是走访大陆的几个首善城市,交递报社稿费。他所到之处没有铺上红毯,但作者群的殷殷期盼,倒让他觉得,他是踏上了月光银毯。光,是在眼底的,潮,喜不自胜从心底涨上来,他们拉着他的手说,要这份钱缴学费,得赖这笔钱办嫁妆。后来,教授将结束副刊工作,正想再次踏上行之多年的大陆稿费之旅,作者们纷纷劝说,别来别来,路途迢迢,别累着了;有些则说得直白,犯不着为了区区稿费,专程搭一趟飞机。才几年光阴啊。
这些年两岸旅游、踏访跟交流虽然都多了,同行们仍免不了彼此探底,月薪多少啊,出席费、演讲费、稿费?关于这些,台湾在上世纪80年代都已定下标准,而且数十年未曾更改丝毫。然而,巷口的牛肉面都已经从台币50块不到,涨上百来元了,大学毕业生仍固执地维持在1993年的标准——恶名昭彰的22K,22000元台币,约合4000多元人民币。这与大陆大学毕业生的薪金水平几乎持平,早非1993年的20倍之多了。
1993年从北京返台北后,我非常不习惯台湾的高物价,不时琢磨着,买一个便当可以买好几颗大西瓜。而今年1月底到北京,一碗羊杂汤索价20多元,相当于台币百来块,实在不便宜,但见人潮川流。人潮这般流法,即可料到这不能算贵,甚且是平民价位了。
犹记1993年结束北京行,我穿戴的衣物几乎送尽,20来年后的今天,我的北京朋友坐在我面前,定、静、自得,反倒是我,但愿莫在大家面前露出一点寒碜。
我意外地发现“中原”的移动。以前是长安、洛阳,后来是上海、重庆,然后上世纪80年代,是台北。但一如朝代兴衰,北京夺回了帝位。我忽然想起邮轮上的那位武汉船员,他瞧着舞台上热舞的我们,冷冷但友善地笑了,然后给我两组电话号码。但这回,大陆朋友给我的是温热与诚恳的笑容,他们说,来京吧,然后给我留下电话号码,问有微信吗?
我秀出一幅难解的绿色拼贴,宛如惊叹号,又像爱心图案,正中央,是我的一幅小小的照片。他们拿手机,在一个方格里,扫描我。
我,被锁定了。依稀是快门声,或者是泪水滑下的声音。
真的,虽然台湾优势不再,不再撒谎说,要拯救大陆同胞于水火,但我仍高兴、庆幸,大陆,你过得从容而美好。
(作者为台湾作家,文学杂志《幼狮文艺》主编,曾获金鼎奖、《时报》《联合报》等小说奖,梁实秋、台北文学等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