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4日下午,童庆炳先生虽已年届80,仍以多病之身奋力攀上了金山岭长城。这位一生热爱爬山、走路连年轻人也比不过的文艺理论家,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灰色长裤,头戴灰色沿帽,斜背着小包,半立半倚在长城上,右手抬起直指远方,身后是翠绿的青山,头顶是明净如洗的蓝天,手指上方恰好飘来一朵洁白的祥云……这张最后的照片,留给我们以蓝天、白云和青山之间的安详而坚定的身影,形塑起一座瞻高望远、指点迷津的探索者与引路人的丰碑。然而,这位永不服输、永不服老的“好汉”,没有倒在攀登长城的艰难时刻,而是倒在了本该轻松的归家途中。他还有太多的事没做完,还有新的课要给我们讲啊!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至今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眼里,童先生一生的成就,始自他在1963年撰写的有关《红楼梦》的美学特征论文,从那篇论文开始,注重中国自身古典美学与文论传统的传承与转化,成为先生毕生不懈的追求。改革开放早期的论文《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则是童先生文艺学探索的新起点。他大胆地向“文学的根本特征就是用形象来反映生活”的流行命题发起挑战,认为“文学的特征不仅表现在文学的特殊形式上,而首先是表现在文学的特殊的对象、内容上”,提出一条新思路:建构以文学的艺术内容、艺术思维方式、艺术形式和艺术感染力四层面为主干、以审美为核心的文学特征论述框架,突显文学的整体的、美的和个性化的特质。这一具有强大理论洞察力的观点,与同时期其他相关理论一道开启了中国文艺学界的美学化道路。
后来,受高等教育出版社委托,童先生主编全国师范院校文学概论课程新教材,约请相关专家加盟,还命刚从国外做完博士后回国的我作为副主编之一协助他。这本教材就是1992年版的《文学理论教程》。在参与编撰这部教材的时间里,我亲身感受到这位文艺理论家的胸怀和胆识。他虚心采纳我提出的注重学术创新及注意引进国外新的理论思想如“话语”“文本”“审美意识形态”“叙述学”等建议,特别嘱咐我们,必须高度重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主导,要求对所有外来理论都首先加以分析批判,在此基础上借鉴有益成分,并以中国文论传统去加以改造融合。
童先生在2004年出任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文学理论》课题组第一首席专家。他组织和团结来自全国高校、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的数十位知名专家,经过广泛座谈和深入咨询,终于在2009年完成了该教材的编撰任务。应当看到,参与该教材编撰的专家们,大多本身就是全国文学理论领域的知名专家,并几乎都已编撰有各自的文学概论教材。要把如此众多的理论体系融合成一个令各方接受而又有所创新的理论整体,难度可想而知。我一再目睹童先生以自己的宽阔胸襟和坦诚态度,虚心听取各家各说,尽力包容调和不同意见而又坚持主导思想,有时为找到化解难以调和的尖锐分歧之良策而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甚至后来还生病住院而做了胃切除手术。但他的工作没有因此而停止,直到顺利完成预定计划。
童先生毕生心血都凝聚在全国高校首个文艺学博士点——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学科的建设中。特别是在学科点创始人黄药眠先生去世后,童先生继承黄先生遗志,克服重重困难,带领学科点走出低谷、走向辉煌。作为两位先生共同指导的全国首批文艺学博士,我在近30年时间里亲身参与学科点的建设与复兴,感受到童先生为发展中国文艺学而付出的卓越智慧、蕴蓄的人格魅力,以一生的成就诠释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树立起一尊令人仰止的“人师”雕像。童先生把自己生命的最后10年都奉献给了文学理论教学及教材事业,相信他的贡献会令人永远铭记和感念,他永在攀登的高大形象会成为人们继续前行的路标。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工程《文学理论》教材编写组主要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