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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2日 星期五

    文史遗痕

    怒吼吧,黄河

    作者:梁秉堃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2日 15版)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在6月13日,我们又迎来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110年诞辰日,这让我想起抗日战争中那支不灭的民族火炬——《黄河大合唱》。我曾就《黄河大合唱》的诞生,采访了延安首演的参与者、北京人艺的老演员田冲。虽然时间过去很多年了,如今回忆起来依然心潮澎湃。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故事,那是一段值得告诉未来的历史。

     

        抗日战争期间,抗敌演剧三队到延安以后,一直苦于没有好的节目向党中央汇报。一个晚会上,诗人光未然朗诵了长诗《黄河吟》,冼星海也在场。那是诗人在1938年秋,第一次渡过黄河的时候开始酝酿的。在延安住院养伤期间,光未然忍着折臂的痛苦口授,胡志涛笔录,完成了《黄河吟》,也就是《黄河大合唱》歌词的原始创作。始料未及的是,光未然刚刚朗诵完诗歌,冼星海就走过去,激动得一把抢过诗稿喊着:“我有把握把它谱好,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啊!”

     

        不久,冼星海去看望抗敌演剧三队的同志们时,认真地询问过黄河的情形。大家向他描述从宜川的圪针滩到吉县的小船窝的经历,这个渡口正处在壶口下游,激流和漩涡很凶险。大家在船上看到船夫如何绕过激流险滩,如何向漩涡搏斗,如何大声呼号,如何奋力划桨。一位健壮的老船夫,赤膊条条,袒露着赤铜色的脊梁,指挥着船上的众人,掌握着那生命的舵把,那神情既庄严又自若,那动作既紧张又协调,一声长号把所有的人都带到无限的惊奇和兴奋中去,那喜悦的心情真像是在火线上打了一个大胜仗。就在上游不远的壶口,瀑布如练,落下百丈深渊,浪花激起,飞溅沿河两岸,光未然全身心投入地站在岸边,眼睛里闪着泪花,开始了他的长诗《黄河吟》的酝酿,他忘乎所以地大声喊出:“啊!黄河——”冼星海默默地听着人们的叙述,神情专注,他的心里仿佛跳动着《黄河船夫曲》的旋律。果然,抗敌演剧三队第二天就拿回来一支《黄河船夫曲》,在练唱的时候,大家都感觉这不是表演,这就是自己亲身的经历啊!

     

        以后,他们每天都可以得到一支新歌。那《黄水谣》里的写景抒情,委婉动听;那《河边对口曲》里的乡土气息,诙谐热情;那《黄河怨》里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怒;那《保卫黄河》里向日本法西斯进军冲锋的号角……然而,唯独《黄河颂》按理该最早完成,却偏偏姗姗来迟。这是一支准备由田冲来独唱的开篇曲,演出的日期已经逼近,他拿不到歌曲心急如焚,几经犹豫下决心去找冼星海问个究竟。

     

        田冲来到宝塔山下,踏过延河上的冰层,再穿过寂静的城镇,抵达鲁艺的山坡下边,走近那孔闪着微黄灯火的窑洞。从窗纸的破洞中,他看见土炕上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堆积着许多残稿,油灯下面,冼星海背对着窗,身上披着一件灰布棉大衣,正伏案疾书。田冲轻轻地推开了窑门,冼星海回过头来,双眼熬得通红,头发散乱,嗓音沙哑得几乎出不来声音。辛劳疲惫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创作激情,没等田冲开口,冼星海忙着解释:“《黄河颂》已经写过两稿,光未然看了,我们都感到不太理想,那两稿都扯掉了,耽误了你们的排练很是抱歉。”

     

        冼星海谈起了自己创作中碰到的困难:“诗人的意思是要歌颂,而且歌颂的是黄河。一提到‘颂’,很容易使人想到赞美诗,我是在国外学西洋音乐的,我不能把黄河颂谱成教堂里的赞美诗,所以,我曾经想从昆曲中找到一些民族风格的旋律,但又不行,古老的曲调不能把黄河的气魄和诗人的意图充分表达出来……”田冲大胆打断对方的话说:“那诗人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冼星海继续说下去:“这支歌是诗人对黄河感觉的第一印象,你们对我说过,光未然在壶口大声喊着‘啊!黄河——’诗人心目中的黄河是活生生的、有生命力的,抗日战争的熊熊烈火已经燃烧,它既是一位母亲,又是一个巨人、一个战士……”这时,田冲深深地被打动了,冼星海对词作者的创作意图理解深刻,而对“颂”的风格是经过了严格取舍的。冼星海作品的中心是人民,在《黄河大合唱》中,每一支歌曲都写出了不同类型的人,总合起来,就是中华民族在战争中不屈的坚定形象。

     

        田冲深深地感佩,冼星海经过日夜突击,仅仅用6天的时间就把那些难度很大的四部合唱、二重唱、轮唱、对口唱,总共8个乐章的全部曲调谱写完成了,同时,田冲也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单单这首独唱曲就遇到了难题。

     

        冼星海拿着新的一稿独唱曲自己先试唱了一遍,然后又叫田冲唱一遍听听。田冲的直觉是头一段太平板,但是考虑到时间紧迫,只要其他的歌曲都有特色,这一首差一点,也是过得去的,因此没有提出意见来。冼星海似乎看出对方的心思:“你以为这首歌不重要吗?我认为,这是大合唱中的……”冼星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但是从那有力的手势上看得出是“画龙点睛”的意思。甚至,这里也包含着一些对田冲的轻率理解的责备。

     

        田冲试探地问:“那么,能不能把头一段谱得流畅一些呢?”

     

        冼星海回答:“可以,但是,《黄河谣》头一段也描写黄河的奔流,那是流畅的,这样岂不完全一样了吗?它不是‘谣’,是‘颂’啊。”

     

        田冲继续问:“这些词都是文言,总该让观众听得懂,唱的人容易上口才好,能不能更接近民歌风格呢?”

     

        冼星海停了一下,平静地答着:“小田,因为诗人的意思是要歌颂,而且歌颂的是黄河。”

     

        冼星海继续说下去:“小田,你知道我的普通话是不及格的,谱的曲子有的不容易上口,现在稍微有点进步,也是接触群众的结果,你要是觉得哪些地方不上口,还可以大胆地改嘛。”

     

        突然间,冼星海觉得自己和田冲之间有了某些默契,说:“你的第一句不要唱得太高昂,要把黄河之水从高处引下来,然后,经过几个迂回婉转,再一步步高昂到‘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两面’,这样唱就不平板了,要不然,一开口就像一个英雄摆着架子唱‘我站在高山之巅’,那黄河之水就像在你的脚下,那就不是歌颂黄河,而是‘高山颂’,或者是‘自我颂’了。”

     

        又经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全部伴奏乐谱都写出来了,大家更加紧张地投入排练。

     

        1939年4月13日,在延安陕北公学大礼堂,《黄河大合唱》首次演出。那天,合唱队的30位同志头戴毛皮帽子,身穿夹军装——这是女同志们把棉服里的棉絮掏空后熨平的——腰系皮武装带,个个精神抖擞,田冲则披上一件黑披风。光未然带伤登台朗诵,邬析零担任指挥。当唱到“划呦冲上前,划呦冲上前,划呦,划呦”,大家仿佛不仅仅是在唱歌,简直又是在经历一场与黄河惊涛骇浪的搏斗!这是渡黄河的真切感受,同时,满腔的抗日热情不可阻挡地奔涌而出。演出一下子达到了高潮。激情的观众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中央首长和文艺界的朋友都上台祝贺,鲁艺音乐系的同志一再鼓励抗敌演剧三队要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来为抗日战争服务。

     

        《黄河大合唱》就这样诞生了。时光匆匆,如今已过去了70多年,然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歌声每每唱响,依然让中华儿女血脉贲张。这些不朽的歌曲映照了一段灾难深重的历史,更是唱出了民族的魂魄,令一切鬼魅心惊。它们将在广袤的祖国大地上久久回响,鼓舞着中华儿女不断奋进,直至永远。

     

        (作者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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