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出生的地方上海,眼前浮现的是一条条弄堂、外婆的红烧排骨、金色的面拖蟹、弄堂里小杂货店的话梅橄榄桃板,还有早餐的粢饭糕、青团子,午后弄堂口的小馄饨、小汤包……想起上海,口水涟涟。在我的心里,上海就是我的外婆外公,上海就是一座天底下最好吃的城市。
父母大学毕业到北京教书,我和妹妹留在上海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无忧无虑的童年,每一天都是香喷喷的感觉。
外婆做的饭菜样样都好吃,一楼的公用厨房,总是弥漫着外婆做菜的味道,飘散到弄堂里面,路过的阿姨叔叔、外公外婆们都说我有福。外婆老会做菜了,即使在那个不太富裕的年代,也荤素搭配得当,记忆里外婆做的每道菜都非常好吃,那种味道是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中餐西餐也品尝了不少,二十年前来到日本,爱上了日本的生鱼片,爱上怀石料理,但是依然忘不掉外婆的味道,每当想起,就是暖暖的感觉,香香的感觉,柔软的感觉,幸福的感觉。
我在外婆身边待到6岁,也来到北京与父母一起生活,父母都不会做饭,所以我们住在学校里吃学校的食堂。刚到北京时,我对北方的面条馒头非常不习惯。周末父母努力改善伙食,用暖瓶盖子扣下圆圆的饺子皮,为我包饺子。吃一次带馅的饺子,要忙活好几个小时,经常煮出来的饺子一半是破了口的。有时邻居奶奶来教母亲包包子,做了馅饼也总是拿给我吃,现在回想起来,北京好吃的东西,那就是有馅的东西都是好吃的东西。
那时偶尔有父母的同学或朋友,坐火车到北京出差,我们就会接到外婆做的红烧排骨,满满的一大饭盒,那就是我们全家的节日。当母亲把外婆做的红烧排骨放在炉子上加热时,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肉香,那时候不懂什么叫醉,现在想起,那就是“醉人”的时候。
记得小时候,外婆如果说“今天吃排骨”,她就会一大早五点多就去小菜场挑选新鲜的大排,回家就开始忙碌,于是一整天厨房里都弥漫着香味,全弄堂里的人都会知道,邻居说:“你外婆今天做红烧排骨啦,哎呀,真是馋的哩……”那时的我,好自豪啊,因为大家都说我外婆做的红烧排骨最好吃,就连和我们住一层的邻居阿姨,买了排骨也是请我外婆来做。她家里四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外婆做好了,非常平均地分到四个碗里,再分出一份给他们的父母,放在我家的碗柜里,还要上锁,否则到了晚上,就会因为谁的碗里少了一块排骨而吵架。那一天的晚餐,也是那一家人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我和妹妹太小,只知道围在外婆身边转悠,贪婪地吸着香喷喷的味道,我们经常要求外婆:“给一小块肉吧?给一小口汤好不好?”外婆一边说着“小女囡囡,老馋不好呃”,一边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肉放在我嘴里,又夹一块放在妹妹嘴里,那个时候,小小的味蕾好满足!但是我至今不知道红烧大排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也让我更加怀念外婆的味道。
我只知道,外婆做红烧排骨,总是挑选约两厘米厚的肉块,一根骨头,一条肥肉,剩下都是瘦肉。外婆说,肥肉一定要多一点做出来才香,做好的大排基本都把汤汁收入肉里,大排不是深红不是金黄,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漂亮颜色。记忆中,外婆做红烧排骨从来不失败,总是一样的咸淡,每一块排骨都渗透了丰富浓郁的味道,非常入味,咬一口从外到里都是一样的颜色,不需要用手去撕扯,吃起来非常嫩,我总是会把一根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外婆总是微笑着在一旁看着我和妹妹……现在想起,好像我和妹妹都沉浸在美味中,忘记了对她说一句:“外婆,你也吃啊!”
我非常喜欢做料理,喜欢学别人的方法,也喜欢自己琢磨,有朋友来家里,也会做出一大桌子的菜来招待朋友,每每都受到朋友的称赞,但是一直不会做上海的红烧大排。有上海的朋友说“教给你做”,我一直没有学,也不去看烹饪书里的做法,没有想过为什么。
现在的上海似乎极少餐厅有红烧大排,大多是“大排面”,偶尔在饭店吃到上海的红烧大排,心中、眼中、味觉中,立刻满满的外婆的样子,外婆的味道,那种厚重而不油腻、有韧劲而又鲜嫩、放进嘴里不舍得咽下去的感觉,是哪里都没有的。
给女儿做红烧排骨,结合了北京和上海的味道,女儿说太好吃了,我总说没有我外婆做的好吃,女儿说你看看书学学给我做一个呗,我不答,因为不想学着做,不仅仅是做不出外婆的味道,更因为那是我心里珍藏的味道,不舍得触碰的味道,永远的外婆的味道。
有一种记忆在心底,不愿触碰,不肯抚摸;有一种感觉难得涌起,不愿想起,不忍回忆;有一种味道,不愿模仿,不愿分享,因为难以品味,再难拥有;有一种亲情如丝,永远永远藏在心底。
去年和父母妹妹全家回到上海,一起去看我们曾经住的地方,卢湾区、黄陂路、一大会址的附近,那里已经变成一片湖水,我的家从前就在那湖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