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四月便想起桃花挑开的月色,一壶热茶的清气退隐之后,一群女子挽腰搭背吆喝着看戏去。
戏在民间,让历史有了一种动感。大幕二幕层层拉开,历史便开合在人间戏剧里。舞台上的行事带风,一言一行一招一式,都程式化,“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三堂会审》苏三受审那场戏中,潘必正问:“鸨儿买你七岁,你在院里住了几载?”苏三答:“老爷,院中住了九春。”刘金龙问:“七九一十六岁,可以开得怀了,头一个开怀的是哪一个?”苏三答:“是那王……啊……”苏三那兰花指一翘,那些花荫月影下,照他孤零,照奴孤零,轻弹浅唱出的温柔就全部洇出来了。那是“情”之一字贯穿古今的热闹。
戏是用来演绎历史的。吕不韦被认为是大流氓,流氓的行径都出自一个套路,偷而奸:他钓得一个难得的女子,这个女子生了一个皇帝,不是一般的皇帝,是始皇帝。帝王家的史料并不能直接产生艺术感染力,它必须经过戏剧转换,才能作用于观众的情感。说是“戏”,可人人都相信始皇帝的爹就是吕不韦。我一直觉得吕不韦之后再没有超越他的商人,他的画像却大多很丑,奸诈干瘪的瘦老头儿。人不及人,便会产生妒忌。其实,古时选拔干部大都要相面的,做生意也一样。戏剧中的吕不韦和始皇帝相比也有极大的反差,很戏剧,反而有点伤了历史的筋骨。
历史上的乱世英雄,大多是由戏剧演绎出来的。《苏武牧羊》里的苏武,一身单薄的青衫,天地苍茫间,大片的雪花飞落在他身上,他手握汉使节杖,那一声“娘啊——”会叫我难过好久。一切酸苦都隐藏在那副严峻的面孔后面,一身单薄,一身骨节,一个最有意志的人,一身尘埃,一身岁月,世间没有一个人能从精神和信念上战胜他。有一段时间,苏武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样子:瘦,高,耐冻,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对国家无限忠诚的心。但历史中有些人物天生就是来入戏的,现实中真要有那样个人在,爱起来怕也吃力。
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来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被勾勒、放大、夸张,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大痦子等,夸张着我们的趣味。历史都是一张面具,戴着面具离审美才更近。
与乡间观众坐在一起,戏看进去才有味道。看戏看热闹,台下的看见哪个女子水灵了,一涌一涌,涌到人家跟前,拉人家手一下,有些时候两个人就往庄稼地去了。生活和戏剧一样,只要能动情,合理性也是可以大胆忽略的。舞台上唱到激动处,舞台下男人们沉重的咳嗽声,妇女们尖厉的噪音就小了。苏武牧羊,贝加尔湖的北海,那一声异族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时候能让公羊生下小羊,我就放你回去。”就这句为难人的话,我就觉得苏武是整个汉朝的气节。看到这里,台子下常常是嘘声四起。
戏剧里的乐器是可以进入岁月,存活下来的,存活不下来的只能停留在某一个时期顾影自怜等待入了小说中的传奇。我最喜欢二胡,我无端地喜欢悲情的东西,二胡很适合对我煽情。各个剧种有各个剧种的头把。京剧里有京胡,两根弦,拉出来的音千娇百媚。舒伯特和托赛里的小夜曲也好,德莱克曼的钢琴曲也好,比较下来,我也还是喜欢二胡。我根本就是个山汉么!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猪,生了小猪,不知何故不愿意喂奶,我爸用他自己做的二胡在猪圈上坐着拉了一段梆子戏哭腔,那声音灌满了整个村庄。曲子拉完后,母猪主动靠墙躺下叫小猪吃奶。龙生一子定乾坤,猪养一窝拱墙根。猪是最没出息的家畜,却也懂得艺术。我认定是二胡特质的美感动了母猪。
如果你是演员,舞台是一扇窗户,可以由此而向外观望;如果你是观众,舞台是四维空间,它是你观望历史和现实的途径。《两狼山》是杨家戏,由杨家衍生出来的戏很多。杨家的男子、女子,就连风烛残年的佘太君最后都要向她的国家交还一把骨头,有大国子民的气魄。杨家戏在舞台上用得最多的是马鞭,马上马下,奔波于疆场要依靠他们的坐骑——强悍的马匹。马是龙的近亲,良马可以使萎靡的军队振作起来。我的一位本家爷爷喜欢唱戏,也算民间把式,唱《两狼山》里的杨继业,唱到《苏武庙》碰碑那场戏,台上台下遍地哭声。盖世英豪,撩起征袍遮面,一头向李陵碑碰去!叹坏苏武,愧煞李陵。苍天啊,泪雨漾漾,洒向人间都是怨!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滚烫,地里做工不输男人,没有人敢把她看作是个女子。家里也是一把好手,做黄豆酱、腌萝卜芥菜,捎带做醋,日常生活拿得起,还要赶会,看丈夫唱戏。有一年看丈夫唱《两狼山》,在台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托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台递一罐头瓶胖大海泡开的水给丈夫,台下笑场。
人间纷扰,形形色色的诱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变化成白娘子下凡来了,想过人间的日子。《白蛇传》是佛和俗展开的内心搏斗和交锋。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一把伞是道具。下雨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伞下是两个人的气息,气息之下呢,是一层雨水,摇曳着无数的雨涡涡。昏沉沉、冷飕飕、脏兮兮、湿漉漉,而这是尘世里才有的东西,云朵之上谁见过有雨?雨都在爱人混沌的心里。
我喜欢去恭王府的戏园子,那是王爷和珅的府邸,它暗藏着青砖莹润内敛的霸气。在这里,嘉庆褫夺了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两职,抄了其家,全部财富约值白银两千万两,相当于清政府半年的财政收入。在这样的园子里,喝茶嗑瓜子听戏,一时间觉得很知足,感觉自己也有了几分出息。从前,那可是连死后的鬼魂都进不了的戏园子。去恭王府听戏,还让我感到享受的是夜晚走过那胡同的幽暗。
我在恭王府听过一次古琴演奏,如裂帛,撕开丝绸的感觉。我觉得古琴是接近古人的唯一路径。听音,听的是山水,是胸襟。陶醉,醉的是寄寓,是心曲,是志趣。朋友说,古琴有点孤寂冷涩,有点不近烟火。本来嘛,风清月白之夜,一曲《广陵散》就是鬼交给嵇康的——竹林七贤中性情最真的一位,也是最有骨气的一位。一进那境界,则魂魄升腾。那一晚我听了《仙翁操》《秋风辞》《关山月》,听到最后忽想起“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醉倒非人推”来。每一次听琴,我都要焚香打坐,全身心进入,想那些曲子背后的戏剧故事,仿佛自己也穿越到了古时。
春暖花开了,我要看戏去,戏剧里生动的色彩,是民间的,我赏读它们时会心生一份雅童的眼光,觉得世俗是喜人的。戏一开场,锣鼓家伙都不安分了,金枝欲孽都摇曳在舞台上了,让我眼睁睁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遗忘的戏剧里,到最后遗忘了我自己,才叫个好!
(作者为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