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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22日 星期五

    妯娌

    (小说)

    作者:黄丽荣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22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还是青龙湾,河水绿得像绸缎。扎了喜布的小船撒着欢,锣鼓唢呐冲云霄。晃悠悠坐在船舱里,红袄裤的新娘心在跳……

     

        我们管伯母叫娘。

     

        三月三,冻了一冬的河水,又缓缓流淌了起来。妈和娘去河边洗衣服,一样的大襟袄,一个芍药粉,一个罗兰紫,棒槌砸在石头上,心事也随着梆梆声,传递开。他没工夫回,您去找他呀。我不识字,没出过门儿。鼻子下有嘴,打听啊。他不搭理我咋办?那是部队,他敢。我不会给他丢人吧?您长得多俊呢。可我是小脚儿。脚大小又碍不着肚子,肚子大了才是真格儿的。梆梆声不响了,娘望一眼河水,有鱼儿跃动,激起一圈一圈的水花,娘的心里也如同有条鱼儿激动地跳着,立马就开窍了。

     

        娘这一走就是小半年,等她前脚美滋滋地回来,后脚跟着来的不是大伯,是一纸阵亡书。他牺牲了,在军事演习中,为救一名新战士。从此一块鲜红的“光荣烈属”牌子挂在了我们家大门口。

     

        娘是带着肚子回来的,突降而至的灾难,她滑了胎。双重的打击,娘爬不起炕啊。要不是我哥出生,要不是我妈难产,娘说,也许她也活不过来了。

     

        村里的接生婆忒老了,等吃上了河滩的新花生,就把眼永远地闭上了。她走了,我哥就来了。我们的爸爸赶着驴去远处,接另一位接生婆,生过娃的女人们进进出出,没一个敢下手。妈自始至终握着娘的手,从鬼哭狼嚎地大叫到渐渐没了气力,情况越来越危急。女人们说这孩子是横胎,没有好手艺,恐怕谁也不行。娘的脸更加惨白,妈缓过一口气,对娘说,您给我接。我没生过。您行。妈把命交给了娘,娘就想起了那头母驴生小驴的情景,也是生不下来,也是自个儿想法子给接生的。娘就那么转胎,就那么几下子,当娘托起那团粉嫩的小生命时,那小手一下子攥住了娘的一根手指头,接着他才响亮地哭起来,娘的心呢就被他这么牢牢地抓住了。

     

        这以后村里找娘接生的越来越多,大队还派娘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班,娘就彻底当上了接生婆。

     

        爷去世时,告诉娘,你还年轻,往前走一步吧。娘摇头,说我哪儿都不去。爷就无奈地叹气,最后嘱咐我爸妈,好好待你们嫂子,咋待我着,就咋待她。妈记下了这句话。

     

        这个家由娘当。裤腰带上拴着铜钥匙,墙柜里锁着全部家当。

     

        妈问,咱吃啥饭呢?娘说,喜子爱喝粥。天天早晨是这饭,妈天天跟娘商量。

     

        喜子这个名儿是娘起的,她还起好了连仲、三元、四起,她说四个小子,小名儿都她起。女孩嘛,她不管,丫头子,就叫丫头子呗。

     

        自打哥断了奶,就同娘一起睡。妈的肚子瘪了圆,圆了瘪,那个叫连仲的孩子,没出满月就夭折了。那个叫丫头子的我,就接着吃连仲的奶,之后三元没来,更别提四起了。

     

        命硬啊,娘埋怨妈,丫头子正月十五生人,你又让她吃接奶,下面弟弟妹妹都不来了。娘搂着哥叹息着。

     

        我哥离不开娘。一睁眼,身边没有娘,他就叫,妈说,娘去给人家接生了。他爬起来,趴在窗户上看驴,驴不在,就是娘给骑走了。赶巧那天,外村人套着大马车来接娘,驴在家歇着,他哭着,找了半天,到大堤上又等了半天,才把娘望回来。眼巴巴地见了娘,哇的一嗓子,您咋不告诉我。娘说,你正睡着香呢。睡觉也要告诉我。娘的眼就酸了,揽住哥在怀里,往后娘一准儿告诉你,省得让我们喜子不放心。

     

        几只红蛋,几块糖,还有一把叶子烟,是娘接生的酬劳。

     

        几时学会抽烟的?就是大伯牺牲后,娘自个儿躺在清冷的炕上,娘说,夜太长,睡不着咋办呢?就起来卷烟玩儿,卷着卷着,就往嘴里送,就抽上了。一宿起来两回,抽两阵子烟就打发过去了。

     

        还是三月三,河边的荠菜肥厚水灵。娘和妈蹲在一处,两只筐、两把割刀,天蓝和葱绿的头巾在飘。新嫩的菜、乳白的根儿,发汗似的汪出些晶莹细碎的汁液来。窸窸窣窣,轻微地从土里挖起,一阵清甜的味道随着咸腥的风飘散开去。

     

        她们细细低语着。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啥事情?昨儿,三嫂子来串门儿,让我问问您,她娘家哥在北京上班,刚死了老婆,撇下俩闺女,想续弦。我早说了不走。她说了半天,说岁数合适,说工人挣钱多,说人好家好的。我可舍不得喜子。知道您疼他,可您,就守一辈子了,咋想的?我想啥,我想跟你们分家产,想分那五间房,想带走他的那一份儿,行了吧。瞧您说的,我不就是问问您嘛,也好回话儿。让她跟我说来,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脸薄,还用这么拐弯抹角的。那我就回说,我们娘不乐意。是我们娘不走,我死在这门儿里了,将来喜子给我养老送终。瞧您,别说不吉利的话。那该轮着我问了,是你们嫌我了?瞧您,这儿是您的家。我要想走早走了,我娘家那边有给我说的,我都没动心思。瞧您,我不就问问嘛。用问,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一阵沉默,妈挖错了菜,把一棵草放到了篮子里。娘拽着蓝头巾一角抹了一把眼角,直起身,挎着筐,颠颠着小脚往回走,妈忙着追问,咱晌午吃啥饭呢?娘不理,咄咄着细碎的步子,身后一串湿湿的尖脚印子,有只青蛙跳过脚印跟过来,跳到娘眼前,娘弯下腰,伸手将它捉住,放进筐里,用野菜蒙住,拿回家给喜子玩儿。

     

        进了家门儿,娘一头扎进屋里,躺在东屋炕上,娘的头疼病犯了,掐了一脑袋的紫印子。妈给做了热汤面,娘不吃。说躺躺就好了。懂事的我哥爬上炕,说,娘,学校老师说我大伯是英雄,说我是英雄的后代,让学生们都向我大伯学习,是真的吗?是真的。哥自豪地挺起小胸脯,那娘也是英雄了。娘摇头。哥不依,娘说,我是光荣烈属。哥点头,那娘也是不简单的,娘你不许死。娘的病就这么着躺好了,又爬起炕,该干啥干啥。

     

        纺车吱呀转,白棉线匀又长,娘纺线,头上沾了一层雪。她让我缠瞎线,没头没尾的一团糟,找不见头儿,我恨不得把它扔进鸡窝里。娘说,线乱,你的眼不能乱。一段一段打结,一段一段牵连,我急了拿剪子要统统剪掉,娘说,不是线乱,是你心乱,你顺着它的性子来,缠出一段高兴一下,看看咋样。小闺女会缠瞎线,大了还愁过日子吗。就这么着,哥会使锄头,镰刀,会使唤镐和锹,我学会了做针线。以至后来凌乱如麻的日子,我都能做到,镇静,心安。

     

        我哥没参军,在军队和铁路之间,他的理想是前者,娘的心愿是后者,娘的理由就是她心里的苦和痛,她的眼珠子千万不能有闪失。当爸妈听说铁路人待遇高,铁路人都有个牛腰饭盒,好家伙,一盒子白米饭,半盒子红烧肉,管够吃,他们就心动了。牛腰饭盒,我哥也动心了,最终他被铁路招走了,说是开火车的,其实他就是一名司炉工,给火车添煤、扒炉灰,不过,牛腰饭盒是真的,满当当装满一家人的欣慰。

     

        很快,上门给我哥提亲的就踢破了门槛子。挑好了日子,女方来相家儿。热闹闹来,热呼啦啦地走。转天回话儿,说哪样儿都好,就一样儿不明白,这家里两个女人,就是两个婆婆,到底听谁的,到底谁是女主家?哥一听,就来了气,不行就少说废话,一气之下上班去了。

     

        那天,娘请来了村干部,请来了老长辈,买了笔墨红纸张。娘执意要分家。

     

        这下该妈急眼了。分家?是单住还是单吃?娘说,都是。一个屋檐下,两家咋过呀?娘说,我搬走。搬哪儿?大队场院里有闲房。您为啥?因为我,喜子都说不上媳妇儿了。我爸很镇静,说,搬吧,回头把门口的牌匾摘下。这下该娘没词儿了,那块牌子,如同她男人。

     

        娘说,回头我再想想吧。等送走了见证人,妈就开始心口疼。妈捂着心口,偎在炕上,娘给端来热汤面,妈吃不下,说我躺躺就好了。

     

        屋外下起了雨,雨被风吹着,敲打着窗户棱,噼里啪啦响。妈身子躺着,手里却不闲着,和娘一同拆白线手套,是喜子发的劳保。妈用这些白棉线,给娘织袜子。娘的尖尖脚,买来的袜子不能穿。妈不会绣花,却会织毛线,她给娘织的袜子,吸汗保暖、柔软舒服,娘再也不用裹脚布,嘴咧得瓢一样。一个拆,一个缠,下雨的天气,难得这般清静悠闲。

     

        先是娘起的头,赶明儿丫头子搞对象,要可劲儿挑。她长得不俊。可她心儿灵。她大十五的生人,命硬。把丫头子的户口册子改成正月十六,生日就这天过。妈一琢磨,对呀。娘说,我是正月十五,她是正月十五,我这块石头比她硬,有不好我顶着呢。她的脾气秉性随您。喜子长相随他大伯,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脾气也随,那人心细着呢。

     

        妈坐起来,说躺着累,他大伯会疼人。给我洗过脚。娘说完这个秘密就脸红了,像少女一样害羞地低下头。他大伯脾气好。说话老是慢条斯理的,没跟我发过火,去他那儿,刚开始,我吃不饱,有警卫不是,他看出来,晚上没人了,就拿了饼干给我吃,说没吃饱吧,他都瞧出来了。对您真好。哎呀,要不好,我这心里就不搁着他了,兴许也能装下别人。

     

        啥时候雨停了,都没觉晓。娘用蒙了水的眼望了一眼窗户,光闪闪的,五光十色的水珠连成了片。这才想起,没有预备下干柴火,扭着小脚下地,上哪里寻些麦秸去。妈问,做啥吃?娘说,包饺子。

     

        娘把手伸向裤腰,摸索了半天,解下了那把铜钥匙。这时的娘已经瘫痪9年,梳头洗脸不会做,就连说话也是含混不清,但她心里明镜似的。妈问,拿钱?娘摇头。那开柜子瞧瞧。娘点头。妈打开墙柜的锁,翻了好几层,在墙柜最底下,拿出一个蓝花包袱。妈拿着,给娘看,是这个吧。娘唉了一声。妈把它放在炕上,放在娘面前,打开包袱,一个大红枕头落了出来,娘往前蹭了蹭,鲜艳的打眼,七彩的龙和凤,驾着祥云,拥着牡丹。娘用左手摩挲着,妈说,您的手艺真好,都绣活了。娘的右手不会动,妈就握着她的右手也放在枕头上。她用左手拽枕头,妈明白了,就把枕头放在了娘腿上。于是娘抱着它,俯下身子,闻着,贴着脸挨着,扑簌簌眼泪下来,滴在粉红的花瓣上。

     

        这枕头,是娘的嫁妆,是她当姑娘时一针一线绣的。绣了多长时间记不清了,她记得绣的时候,心里头装下的那份美好,就想,想象那个人,想象将来的日子,有时想着想着就扎了手,哎呀,赶忙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吮,怕枕头面子沾了灰,怕花朵落上土,就小心用帕子遮盖着,羞答答的心事藏着掖着。新婚之夜,她和大伯共同枕着,上面沾着大伯的气息,留着他的体温,还有那些细细的耳语。妈说,收起来吧,娘不舍,撇着嘴说出两个字,死,埋。妈懂了,说放心,等那天了,枕着它走。娘扑哧就笑了。

     

        妈锁好柜子,把钥匙交给娘。娘不要,又蹦出两字,你当。妈把脑袋一别,我忘性大,回头弄丢了。钥匙又回到娘的腰上,叮当作响,如同环佩声声悦耳。

     

        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面对面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因为已经不需要说啥。娘依然盘着纂儿,光溜的白发很薄,发根处依然系着红头绳子,这是妈给梳的,妈说麻烦也不能给剪,你娘喜欢。

     

        抽上?妈卷好了两袋叶子烟,给娘先点上,火儿没灭,就着赶紧给自个儿也点着。妈也抽上了烟,妈说,自打你们爸一没,夜里听不见炕头的呼噜声,我还就睡不着了,起来没事干,拿烟笸箩抽烟。她跟我娘一样。很快她俩就归炕了,东屋里,娘睡炕头,妈睡炕脚子。

     

        我哥娶了他的女同事,分了机务段的楼房,三口之家的日子很是滋润。几次接她们,娘不去,说怕死在外头,进不了庄。妈不去,说离开家心慌。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制线厂,只好三天两头往家跑。烧好了洗澡水,给娘和妈洗澡。妈脱光了上身,却不脱内裤,娘一件不脱冲我摆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麻利地把自己脱个精光,我站在蓬头下淋水,我说我给你们搓背,洗个痛快的。妈穿着大花裤衩站着不动,妈说,你别管我们,你娘她不叫人瞧。我的孝心没能实现,我穿衣服出来,她们才淅淅沥沥地洗着,小声嘀咕着,水凉吧。哎,烫。哦,合适了。按说,娘是接生婆,女人的隐私对她来说是公开的秘密,可她自己的身体,除去她丈夫,就只有我妈不避讳,连我都是外人。

     

        三月三,垂柳依依,黄莺鸣啭。大门口,“光荣烈属”的牌子闪着光,一样的毛衣外套,一个枣红,一个豆红,妈问,暖和吧。娘点头。遛遛?娘指了指大堤,妈呼哧着推着娘,伫立在河边望啊望。

     

        还是青龙湾,河水绿得像绸缎。扎了喜布的小船撒着欢,锣鼓唢呐冲云霄。晃悠悠坐在船舱里,红袄裤的新娘心在跳,悄悄掀起红盖头,偷眼往船头瞄一瞄,是他,就是他,一身军装,多威武,倏拉,他回过头,她慌张地挤一下眼,调皮地笑。全是一眨眼的工夫。娘此刻又挤了一下眼,仿佛有红盖头遮住脸。

     

        妈说,风凉,回家吧。

     

        娘转过脸,冲着我妈,张大了嘴,喊了一声,妈——身子就一歪,慢慢倒在妈的怀里……

     

        黄丽荣 女,铁路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铁路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十三届学员。发表作品一百万余字,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入年度选本。本版曾刊发其小说《碎碎念》。其作品多关注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擅长以碎片化方式呈现生活瞬间,文笔细腻绵密。作家自称:“我想用我饱含体温的文字,重构意志、美丽与爱。”“我的小说不是传奇,不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希望它是一缕清风,一束阳光,给人们带来的不是震撼,是触动,是抚慰和对人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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