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尔笔下起云烟,情景忽而到少年。
请君凝眸仔细看,江南旖旎在此间。
十年前时我作了一幅题名为“江南村浴图”的大画,并题字曰:“乡情最是故里好,直放画笔写纯真。”
此时提起,欲写创作过程,故乡之思不禁又潜上心头,拨动心弦而不能自已也。
我之画“江南村浴图”,缘于少小时生长及生活过的故乡热土,一种独特农家生活的场景之一。我没想到画画竟成了我一生的主业。寝馈艺事六十余年,于是才少许有能耐将手中的画笔,将我对沧桑世事的观照、念想、回味之感想,化为笔墨,画出其中况味,画出五内情怀。
我的故乡在江苏省现属无锡市的原称江阴县的峭岐与长寿古镇之中的毗山之麓。据老辈人说,凡江阴人外出无不思乡的原因,是此山具有母亲般的感召力,故毗山又被尊为江阴的“母山”。我的祖上不知多少代就住在这个山明水秀、古木葱茏的老村子中,堂号“三槐”,在江阴王氏家谱中居然载有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撰写的“三槐堂记”的文章。
大人们勤俭艰辛,我这个小孩子家“亦傍桑荫学种瓜”。因而在这样有声有色的乡间自然环境中,在我少小的心灵中留下难忘的景象,至今仍让我魂牵梦绕。记忆中的那份乡情、乡谊、乡音、乡俗、乡风、乡景,往往情不自禁地呈现在我现在的笔下。我画老乡亲、老村落,如用心在抚摸着,老家的一切都值得回忆,真是一枝一叶总关情。有时画着画着竟会清泪婆娑,纸墨尽湿。
回想少时的故乡,那纯真真切的农事,晨炊暮霭、婚嫁喜事、丧葬礼仪、乡社村戏、村馔道场、山歌牧笛、鸡鸣犬吠、牛羊互鸣、稻麦滚浪、桃李菜花、蛱蝶纷飞、河泛涟漪、鱼虾翔泳、菱藕满塘、春风雪月等等景象,绝妙处真难与君说。
现在的村民确实不再穿蓑衣戴笠帽,着钉鞋打纸伞了;不再叱牛灌溉,不用肩挑割草牧牛羊了,也不用撑舟揇河泥积肥了,化肥即可。人们打扮确实鲜亮,男女青年穿着时髦跟城里人一无二样,甚至很多先富起来的后生们将小轿车也开到村头(小区)。然而,早先老村落所承载的和煦、纯真、厚道、质朴的乡风等传统习俗也与老村一起消失了,一切化为物欲!
于是我站在残存的毗山山坡上让那锻压厂地震般的轰鸣颠震着……原先的故乡与我如被送进锻压机,任它那气锤锻打,我真真的心痛了,想起故乡的记忆那一份仍在心底使人心醉的老家图像,就此消灭了?
新建的高速公路的路基下原先河塘边的一棵古槐已掀翻在地,竟然又绽发了一枝绿芽,一枝青青绿竹孤零零地挺立在原先是竹园的地边上,在细雨中抖擞精神。我俯身捡了一块被推土机翻出的祖宅地基里的黄石带回城里,久久抚摸着它,犹如摸着村里那些叔叔、伯伯、大娘、公公婆婆的手,耳边浮想起当年已九十多岁的老太公倚门举烛叫着我的名字的感人情景:“福元……家来……”
十年前所作的“村浴图”是对故乡原生态乡风的一种抒情记忆,那时老村依稀存在,而近年来我画老村落,更是缅怀、追述、追抚一种作终生诀别时的心泪!
当时创作这幅2米×2米的大画时,我先从画面最底下开始画起,那瓜棚或许是爬丝瓜扁豆的藤架,用传统花鸟画的法则穿插,左顾右盼,用笔勾、擢、点、厾,犹如对景写生。老家的景象便在笔法、章法置阵布势中渐渐显现。底下的老屋后原来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着,舍去不画才能看清房前屋里的情景。
这边屋瓦上置着存黄瓜的扁圆大酱缸,晾晒着菜瓜瓜干的竹匾,屋上嵌有几个天窗,太阳光便从天窗或瓦砾隙缝中透射到幽暗的屋内,形成束束长短粗细的光柱在屋内地上、缸上、帐上、桌上、厨上、壁上缓缓移动,我用双手去抚弄映照,引起无限遐想。
木格窗外的隔水天井,总有嗡嗡飞来的小蜂在土墙上钻洞作巢,或撞在映着竹影的窗纸上咚咚作响。天井里的屋檐下,落过雨的蜘蛛网攒满了晶莹的水珠透着光,更像一串串仙女的璎珞,随风轻轻地晃荡。
屋外的太阳快要落山了,门前场头,家家户户将长凳、条台、长桌、绳凳、竹椅或者卸下一块门板搁到洒过水的黄泥场上,准备乘凉吃晚饭。桌上照例一大钵的白粥,菜有自己拾摸的田螺,自家腌的咸鱼、酱瓜、萝卜干等,各不一样。我这样城里回乡的小孩可成了宠儿,东家喊西家叫。这时候家家的孩童最高兴的事是抛铁环、踢球、围网捉鱼、打杆栏、摸瞎子等游戏,追逐嬉闹不一而足。场头沿河有一棵生长了六七百年的宏伟的大朴树,将隔河而居的前后二村庇荫在它巨大的绿伞之下,树下卧有歇夜反刍的大水牛。婆婆正在端着碗喂小孙孙,大树左边一个不知几代人走过的小石桥上,老公公背着草筐,身后跟着羊儿回来,桥上是一个汉子扶着骑在他颈脖上的儿子往村外走去。还有一个货郎担,敲着小锣,吆喝着踏进村来。左边还有一个田头“盘基”架着江南农事靠牛力拉转的龙骨水车。这是江南流传了两千多年的稻田灌溉的木制机械。此时,干了一天重活的两条水牛正泳沐在清凉的河水里,闻着一旁莲花的芬芳惬意地喷着鼻子。
前村是一个两千年前被孔子称为“至德让王”的吴泰伯的后代子孙吴姓聚族而居的大村。村里有祖上做官并世代行医的高厅大屋,有祠堂、碾屋、牛屋、蚕房、学堂,有供全村人洗澡的几口“浴锅”。
“村浴图”就是描绘夏晚村民自己抱柴烧水洗浴的情景。一口超大铁锅,安置在一个方形的灶台上,自己烧火,自己挑水,一家洗好又轮一家。
此时,男人们或跳入河中洗冷浴,或在浴锅中洗热浴,而后轮到女人们洗浴,那村上的姑娘、嫂子、叔伯姐妹等,有的带着吃奶的小孩,皆聚在屋内光着身子说笑逗趣,轮番等候入锅洗浴。大铁锅里沉一块圆木板,锅上有的还横一块长条板可以坐人,不会被锅烫伤。灶外有人烧火掌握水温,屋内往往欢声笑语。女人们此刻正放松一天的劳累。图中墙外有两个小后生禁不住诱惑,贴墙缝偷看,恰逢上牵牛路过的老伯,一鞭子挥来,一声嗔斥:“翘辫子,好看啊!”连那老牛也歪着头“哼”的一声走去表示蔑视。远处村道上还有两个顽童正聚精会神地用顶头粘着面筋的长竹竿粘捉爬在树梢高处鸣叫的知了。而浴锅房后老屋的阁楼中,更坐有一个朗声读书的要好孩子。图上右边有穿桥而来的小船,兴许是卖大头菜或糖醋大蒜头的绍兴舟子。
有临河架网扳鱼的,有在牛屋中铡草喂牛的,有在机房纺纱织布的。最后远景,我将古运河衔接上波光浩渺的太湖拉将过来,石拱桥、长亭、远帆、临河车水的水车等一一画来,画着画着我如回到童年,甚至停下笔来闭着眼睛沉醉其中。此时的心情犹如图右边河塘中朝着蒹葭戏水游弋的麻鸭,让晚风吹皱的清波涟漪一起起伏着,起伏着……浸沐在一派祥和清纯的乡情之中。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唯恨手中的画笔不能声情并茂地为君一一叙说。
啊,这情景不再的故乡!
(作者为江苏省无锡市书画院高级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