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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15日 星期五

    地域文化

    宁夏写意

    (四则)

    作者:郭文斌 《光明日报》( 2015年05月15日 15版)

    贺兰山

     

        深入贺兰山,其实是深入石头。石头是冰凉的,尽管已入夏。树还没有长成气候,只是一种点缀,而这正好突出了石头。

     

        山顶青雾缭绕,如同一种情绪,从遥遥上古流来。我的心是一个盆子。我不敢说话,我怕稍不小心就会打翻盆子。同伴的欢声笑语这时听来恍如隔世,古怪而又陌生。我尽量磨蹭在后边,保卫自己的一种心境,将孤独折叠起来,上路。

     

        石头是无处不在的。无处不在,就成了山。石头貌似散漫,却表达着一种极大的自由,而又那么富有秩序。石头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位置,不向往舒适的城市或者平川,一派道家风骨,那么坦然、宁静。

     

        与送子娘娘相比,太上老君面前的香火要萧条得多。等同伴远去,我买了炷香,虔诚地为太上老君点上。我感动于他的宁静淡泊:在世人疯狂地追金逐银的今天,他仍能一如既往地隐居山中,将心变成一颗淡定的石头,这该是何等的超脱。

     

        同伴在一个阴凉处歇了。我却决定爬笔架山——决定是在我听到这个名字时作出的。

     

        笔架无比有气势地打量着一望无际的平川。我说不清它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还是在面对方格稿纸凝神遐思。这时,我突然在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笔杆子。笔杆子该有一种孤独的高度,一颗摩天的头颅……而我是一杆什么笔呢?我头上的狼毫在风中根根耸立,红色的墨汁在体内奔腾喧嚣。

     

        四面陡然低落,笔架山异峰突起,显然无比孤独。不知是何人将它置于此地,它到底在等待一杆什么笔?躺在被时间打磨得无比光滑的石头上,我的头上冷汗涔涔,我问自己:你是一杆什么笔?你该做一杆真正的笔,纯粹、淡泊,如同眼前这一块块宁静的石头。

     

        身上白云悠悠,身下笔架巍巍。我不知自己停留在时间的哪一截,又是为哪一篇文章而来。

     

        既然是一杆笔,就得离开笔架。再回首,迎着的是笔架山深情的目光。我不知该以一种什么方式向它告别。

     

    荷花沟

     

        荷花沟最大的特点在于它一贯的绿,那种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绿,那种处女一样一尘不染的绿,就是偶尔有那么一两株红桦点缀其中,也是那么含蓄,让人丝毫想不到衬托之类的词。总之,荷花沟不允许你乱加形容。荷花沟只属于眼睛,不属于话语。

     

        行进在一条绿色峡谷中,你的身心被清凉的绿色过滤。你所有的思想都被染成了绿色。你被绿色挟持了。最后,你成为峡谷中的一棵树,物我两忘荣辱不惊。你的精神渐渐进入一种定态,一种绿意充盈的定态。你才知道一些高人为什么要到深山中修炼,你开始相信济公曾在这里得道的传说。

     

        你被一种彻底的安详所包容,所感动。荷花沟的安详源于它的无欲。你看那些树,那么密集,但是无论如何你也看不出它们之间的排挤,你也很难看出它们哪一个正在为凡间琐事所困。你更看不出那些百年老桦在给哪棵幼树摆姿态,或者为那些小树的位置在它们之上而不平。鸟儿在它们的头上唱歌它们不恼怒,金鸡在它们的身下筑巢它们不担心。它们在风中纵情歌唱,为所有喜欢它们的人义务演出。它们不因为贵宾前来而奴颜婢膝,也不因为柴夫上山就不予理睬。

     

        和这种安详相呼应的是田田荷花。荷花把向下流着的水变成一种仰首的姿态,宛如对天亲吻。和江南的荷花不同,泾源的荷花让人感觉它们和水是如影随形的,有水的地方就有荷花。我们没有走到水源,但我坚信,水的源头一定是荷花的源头。同牡丹、芍药等花卉相比,荷花也许不够高贵,却是最安详的。它身上也有一种道性,我忍不住盘腿坐在一大片荷花中,将心交给水,交给荷花。

     

        在这人迹罕至的荷花沟,正当我们被四面密集的绿意弄得有些疲倦的时候,一缕炊烟升起,原来是一堆篝火。篝火旁有一个树枝搭建的草棚,草棚里有炕。我想,这炕的主人每天躺在此,看着一堆红火摇曳在扯天扯地的绿色中,不知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一定认为那一堆篝火,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荷花。

     

    凉天峡

     

        进入凉天峡其实是进入树。凉天峡的树横空而来,绝尘而去,兀自一个世界。那树让你忽略了山,忘记了其他一切之存在,让你的思想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凉天峡这个名字包含着什么意义,但它听来让人感到忧伤。如果将荷花沟看成一个道士,那么,凉天峡就是一位诗人。凉天峡的忧伤缘于不时出现的红桦。面对红桦,你会认为它因忧郁而醉酒,或是心怀一腔热血无法倾诉。

     

        在向林子深处走去的时候,一道红光突然横亘在我们面前。这是一株巨大的倒下的红桦。它的姿态、颜色都让人想起一位倒下的新娘,或者一团凝固的火焰。因为它的倒下,一片天光豁然照进来,为它平添了一种迷离、悲壮之感。为什么它独独地红在一片白桦中?红在这个不通人烟的地方,没有歌楼酒肆烟花柳巷的地方?它莫非也厌了滚滚红尘,倦了喧喧闹世?久久地,我们谁也不愿离去。

     

        凉天峡是深藏着悬念和故事的。

     

        和这株红桦遥相呼应的是颇具阳刚之势的几块石头。同红桦一样,几块石头之所以牵扯人的思绪,还是因为它的独异。那是在一个树木封锁的狭窄的峡谷,一片阔可走马而没有一树一木的平地,平地上又兀地卧着一块非集体不能搬运的巨石,巨石上分明留有一个一寸口径的深洞,这就让你不得不相信这里就是成吉思汗的练兵场,那个深洞大概是他插旗的地方。当时,旗杆洞里正蓄着水。我们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凉天峡之所以称为凉天峡的原因,总之,一种历史苍凉袭上心头。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有石头,以及一些只有石头才能承载的传说碎片。

     

        我们的思绪还没有撤离练兵场,就再次被无比葱茏的树木浸渍、淹没。汽车从绿色中穿过,我用我那被树木染成绿色的眼睛,再次望了一眼那团团红雾和透着天光的练兵场。

     

    黄河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在讲述着什么,娓娓地。这泛着微澜、缓缓东去的,就是古老的黄河?就是自天而来的黄河?

     

        船在黄褐色的水中行驶,骤然响起的马达声将我的喜悦和兴奋给驱散了几分。要是一叶木舟,或者羊皮筏子,自己亲手去划,到了河心,静静地停一会儿,那该多好。我希望自己是艄公,而非乘客。

     

        太阳躺在黄河上分娩,一河的太阳崽子。我在渡水,太阳在进山。彼岸渐近,恐惧渐近。船靠岸时只觉得一个精美的器皿被打碎了,一个迷离而又美妙的梦被惊破了。美在过程中。我不愿意上岸,却不得不上。回首,来路那端的夕阳正辉煌。

     

        蛙声很灿烂。我伫立岸边,送夕阳下山。黄河宛如一汪沸腾的血泊,我感到了一种壮烈。我想到了生和死。我说不上太阳在生还是在死,也说不清到底是生和死哪个更为壮烈。

     

        落霞似一金曲的余音飘绕在地平线上时,船回转了。暮色中行船更使人思绪缤纷。我求艄公放慢了速度。这时的黄河分外宁静和空阔,微微的细浪制造着恬淡。河面似乎被暮色延伸了,正如思维一样。

     

        这时,同伴拿出了酒杯,邀了艄公斟饮起来。暮色在酒杯中醉眼蒙眬,艄公的心事也在酒杯中醉眼蒙眬。他索性息了马达,任船随水徐行。那船就漂进流逝的河中去了……

     

        假如没有艄公呢?船至河心时,一个同伴说。

     

        假如没有船呢?另一个说。

     

        假如没有河呢?我说。

     

        说完,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颤动。我将一杯酒洒进河中。清风将酒香传播开去。眼前便有人影开始晃动,喧嚷而又幽冥。那位把酒临风,横槊赋诗的不是孟德吗?那位布衣薄衫,面容憔悴,连一杯浊酒都喝不上的不是子美吗?太白任一叶扁舟在水上漂荡,东坡醉卧舟中;季陵虽然更上一层楼,终叹道,春风不度玉门关;祖逖击着船帮,击起一片讪笑,但仍在击……他们是在摆渡什么呢,还是被什么摆渡?蓦地,他们腾云而起,一齐向我招手。

     

        这时,船停了,面前是坚实的码头,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轻松,一种欣然的悲凉。当脚落在地面上时,我觉得地面太实在了。

     

        再次回首,船已经隐约成一个黑点。灯火一点点亮起,如同思绪。而河,仍在流。

     

        (作者为宁夏作协主席,著有《寻找安详》《〈弟子规〉到底说什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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