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简单,可吃起来香啊,一辈子难忘。现在调料多了,材料精了,花样变了,滋味却没了。
凉菜上齐了,酒也倒上了。有人招呼:是不是该入席了呀?都六点多了。坐在沙发、椅子上的同学呼啦啦站了起来,嘴里一边吆喝着:入席了,入席了,一边朝着那个足以坐得下二十多人的大圆桌走去。
怎么坐呀?众人都站着。问话意思很明白,主陪主宾的位置该给何人?一时冷了场。一人一席没问题,但真要就座了,麻烦就来了。同学聚会虽是随意事,但一旦坐在桌席前,规矩是必须要讲的。别的传统文化可能早就丢到脑后,但宴席上的主次还是要摆得清清楚楚。
班长主陪,这是没说的。谁让你当年管着大家了,既然管,就管到底。一会儿谁喝得不到位,耍滑,装熊,你都要管。班长被按在了主陪位置上。我可担不起。那是过去,今非昔比了。现在我就是一个退休工人。你们想想,哪有工人师傅坐在主宾上的?班长站了起来。这也不是国宴,又不是官宴,是同学聚会。同学说了算。让你坐你就坐。班长又被按回原位。
主宾为谁?相互望去,无言。好一会儿有人说班长定吧。班长摇摇手说,这我可不好定,咱又没在这种场合上混过,没资格发表意见。那就让学习委员和宣传委员一边一个,围绕在班长身边。大家喊好,学习委员却拼命摆着手,一个劲儿往后倒,嘴里嘟囔着:不行,不行,我一个家庭妇女,坐那么高的位置,酒又喝不了,要难受死我。宣传委员本来要坐下了,一看学习委员的架势,死活也不坐了。理由是自己是个卖保险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僵局了。
这个不坐,那个不坐。这座留给谁?大家总不能站着吃吧?我不管,先坐了。说话的是当年班里那个最调皮的吕同学,一屁股坐在了一个不上讲究的位置上。这一坐提醒了大家,一阵混乱,大家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留下的只有主次宾座。
谁来得晚谁坐,也算是惩罚。大家意见一致。还有谁没来?相互一看,立时清楚,都是重量级人物。一个是在市政府工作的李同学,一个是开车行的张同学。位子留对了,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咱们还都有自知之明呢!同学们开着玩笑,又像是自嘲。
班长说,过得真快啊!转眼四十多年了。还记得吗,那年拉练野营到山里,晚上女同学害怕睡不着,最后都跑到了男同学的帐篷里。大家唱了一夜歌。可惜那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回头想想,咱这代人还是赶的时候不好。学,没正经上,毕业不是上山下乡,就是待业干临时工。我算是好的,搭上照顾长子就业这班车,可也就是一个出大力的工人。时光不饶人,现在退休的退休,离岗的离岗。还上班的,也就是那几个在机关捧“铁饭碗”和干个体,自己说了算的了。说起来这些同学不容易,也不简单,是咱们的榜样,也是咱们的骄傲。我常在邻居同事面前提到他们。人家听了都伸大拇指呢。
可不是吗,前阵子电视上有咱李同学的镜头,我让社区主任看,主任还说,赶明儿找机会让你同学到社区来指导指导工作,说不定电视台的人还能跟着来报道呢。
净想好事吧,咱同学还没跟着沾光呢,哪能先临上你们社区啊?
也别说没跟着沾光,去年我们小区门前的路面凹下去了,车进车出得小心翼翼,烦死个人。打电话给市政局反映了好几次,一直说忙来不了人。没办法,找到咱李同学,上午联系的,下午就来了施工队。邻居们还以为咱有什么大门子呢,非要推举咱当社区副主任。咱可干不了。
你是想干,干不上吧?
讨厌,亏你没当官。要是你说了算,就没咱的活路了。
嘻嘻。哈哈。
也太端架了吧?现在还不来,让大家都等着。吕同学有些不满,用筷子敲着饭碗说。人家有事业就忙嘛,哪像咱们闲着没事,除了买菜就是看孩子。咱得理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反正回家也是看电视。瞧瞧咱这些同学,今儿个能来的都算是福气人。全班四十六个同学,去天国的三个,病得出不了门的六个,死活联系不上的四个,也不知是啥情况。没准儿也有的走了,也有的卧床不起了。剩下的咱这些人啊,可要好好活着。我是算过账来了,啥事不管不问,跟老婆吃饱肚子,爬山,遛狗。你行啊,有那福分,还有空闲做这干那的,我一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忙啥?孩子生了龙凤胎,帮着伺候呢!你这是愿意,自找苦吃。我可不管,闺女有了孩子,让她婆婆伺候去。咱插手,人家还不愿意呢。正好省心了。我天天在小区里学跳舞。哎,我们去年还参加了区里组织的比赛,奖没拿上,心里高兴。玩嘛!
嗨嗨,你说咱们这些退了休的,下了岗的整天看孩子,爬山、遛狗、打扑克,那些有钱有势的同学平时玩什么?还能玩什么,没见到报纸上电视上说吗,夜总会,高档会所,洗浴中心。人家玩得档次高,哪像咱低成本,没成本。对了,还没听说咱同学里有养小蜜包二奶的呢?怎么没有?谁,哪个包了?是在机关里的,还是哪个老板?倒不是,你们还记得那个一上课就犯迷糊的齐同学吗?当然记得,动不动就被老师点名站起来,站一会儿睡意就没了。他不是跟人到俄罗斯倒弄皮货去了吗?钱没挣多少,人却变了,跟老婆打得头破血流,就差点出人命了。凭啥啊?一无权,二无钱。不一定有了权势就变坏,什么没有的照样恶贯满盈。就是就是,人不在于有没有钱,关键看这儿,良心!
门外传来喇叭声,有同学趴窗上望去,啧啧地说,是张同学来了。呀,那是什么高级车?咱还不认识呢。另一同学望了一眼:保时捷。真是开车行的,有钱!那车多少钱啊,顶一房子了吧?那要看什么地角了。有的地角买了房加装修还剩钱。我们旁边小区有一辆,开车的是个才二十岁出头的丫头,他老爹是搞房地产的,钱多得用麻袋装。那个宠孩子啊,喝了酒也敢让丫头开车上路,也不怕撞死啊!刘同学是怎么断的双腿?还不是被酒后驾车的主给撞的!害人啊!待会儿可不能让张同学喝酒,保命第一。你操那心干嘛,心疼啊?人家有的是钱,哪像咱,花光医保卡里那点钱怪心疼。哎,你说这张同学也挺有意思,上学时不显山不露水,整天完不成作业被老师批,长大出息了,成大款了。本事人呀!啥本事?你没看见他当年在即墨路上投机倒把,让工商的人撵得像兔子似的又跳又蹦的,换上你,打死也不会那么丢人现眼。错,错了,就这样的人才能发财呢。像咱这样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八辈子挣不到一分钱。别说了,别说了,进门了。
张同学进屋,男同学抱拳,女同学满面笑容,一团欢喜。瞧,大买卖人就不一样,还拎着公文包。哪像咱们,攒着个尼龙绸包就不错了。你装的是啥东西,充其量买斤牛肉,改善改善生活,人家装的都是合同,图章,一签一盖就是钱。不一样!请,请上座。早有同学把张同学让到主宾位置。不行不行,这位子我可不敢坐。张同学忙摆手。那你坐哪儿吧?来晚了就这待遇。吕同学指着坐满的位子说。张同学有些无奈,看到次主宾还空着忙跑过去。不好意思,我坐这了。班长说这也行,主宾座李同学当仁不让了。对对,该让他坐那儿,政府官员嘛,他不坐谁敢坐?哎,这话可不对。政府官员就该坐上座,谁定的规矩?咱是同学聚会,不是官场。吕同学站起来打着手势,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别充大个了,不让政府官员坐,你坐啊?也不掂量掂量,那屁股有多少分量?吕同学身材很瘦,屁股小得几乎没点肉。大伙笑成一团。吕同学越发上了劲,一屁股坐在了主宾位置上。笑声突然止住了,几十双眼睛一下子投在了吕同学身上。班长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口,欲言又止。
这时不知谁的电话响了,喂喂,好的,不急不急。我们等您呢。李同学的电话。刚开完会,车在路上堵住了。让我们先开始。接电话的同学说。
大家异口同声说,政府官员就是忙。等吧,不差这一会儿了。话匣又开了,没人再去注意吕同学了。女同学在说孩子,男同学在议论世风。有人说,现在中央真是下大决心了,贪官一天抓一个。当官的没个好东西。抓得越多越好。没准儿哪一天我们身边也会被抓去几个。说到抓贪官,好像大家都很兴奋。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死了还不一样,小木盒装着。有的还不如老百姓呢,老百姓不至于让人骂。所以,别把当官的当回事。尤其是咱们,花甲之年了,谁怕谁,谁求谁啊?就是就是,要有点出息。
门吱一声被推开了,李同学,你可来了!全体同学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望着刚刚走进大厅,脸上似乎还带有歉意的李同学。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李同学挨个儿握手。班长说,同学推我做主陪,也没征求你的意见,我就坐这儿了。请坐,请坐下,你做主陪名正言顺,班长不主政谁主政?我找个座……班长指着空着的主宾位子说,还用找吗?就这儿了!吕同学不知何时早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堆着笑脸望着李同学。李同学说,这个位置我没有理由坐。你不坐谁敢坐?你瞅瞅,全班同学哪个比你有出息?别客气,你坐这儿,顺乎民心,当之无愧。班长突然变得口齿伶俐。同学们一起说,别再客气了,坐下就开席了。饿了!李同学又谦虚了一番,只好落座。
推杯换盏,相互祝福,好不热闹。那情形如同正月里亲朋好友相聚。酒过三巡,主副陪都敬过了,进入互敬阶段。李同学率先起身,马上有人喊叫:哪有主宾先敬酒的,岂不是乱了章法?对对,你是领导,应该殿后。什么领导,都是同学。如果你们非要把我当领导也行,不是有句话吗,让列宁先走。我就当一回领导,先敬各位。李同学站起来,挨个儿跟同学碰杯。同学自然少不了说些恭维之言,李同学再三作揖,以示谦卑。感动得几个女同学直夸,道李同学戴着乌纱帽,不忘同学情。李同学慌忙止住道,千万别这样说。我不过草民一个,遇上机会好。比诸位多上了几天学,又恰逢市里考干,一头撞上大运。仅此而已。大家都一样,分工不同,我是沾了体制内的光,晚退休两年罢了,明年这时,也是退休老头了。岂能岂能,退了也是领导。
一番热闹之后,大家又各自落座。李同学问班长,对了你那椎间盘毛病好转了没?上次联系了医院,一忙,也没再过问。实在不好意思。哪里哪里,多亏你帮着找了院长,人家重视啊,找了最好的医生会诊。现在好多了,瞧,敢自由活动了。本来想去当面谢谢,可又一想,你肯定很忙,就没敢去打搅。今天正好,借酒表示谢意!班长举起酒杯。李同学忙把杯子端起来,一边说太客气,一边一饮而尽。
进入了“自由阶段”,七嘴八舌,调侃嬉闹,往日悲欢,今日喜怒,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说得好不痛快。一同学说其外甥明年入学,想到市重点中学,无奈没有熟人疏通,颇为犯愁。说话时,眼睛瞥了好几次李同学。李同学自然明白项庄舞剑之意,便说,择校早已改革。全部电脑排位,无漏洞可钻。马上有人回应,冠冕堂皇之言,报纸上说得甚多。谁信?接着举例说明,某大款两个孩子均进入市重点中学,入门证是五位数的大钞。李同学笑笑说,传说不可当真。所说之事有所耳闻。大款不假,其子是摇号选中,另一孩子非大款之子,而是其侄,住在其家。特长生,拿过国家级比赛大奖。以讹传讹,被当成金钱万能的典型。李同学的解释被暗里嗤之以鼻,有人笑言,官官相护了。李同学苦笑不再多言。班长打圆场,不管怎样,同学的事就当自己的事,能帮定要帮。张同学一副两肋插刀的气势,说用钱找他。李同学赶紧点头应允,说明日上班找人问问,再给答复。
满桌大盘小盘,素荤干鲜还剩不少。班长瞅瞅,有点心痛道,多吃点呀,剩下多浪费。吃不动了,老了。不光牙口不中用了,吃到这份上总觉得不如从前的味道好。从前是简单,可吃起来香啊,一辈子难忘。现在调料多了,材料精了,花样变了,滋味却没了。学习委员若有所思般地说。
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本来说好AA制,临结账时,张同学打开公文包拿出钱夹说,这顿饭钱算他的,不就一只轮胎钱吗?同学鼓掌。突然有人小声说,李同学该也不成问题吧?都说当官的吃喝从不花自己的钱。下次了,下次了。下次李同学请客。班长笑着看着李同学说。行,我请没问题。但说明一点,是自己掏钱。好好,不管谁掏钱,反正我们是吃定了。说好时间,不见不散啊!
李同学晚上还要到单位加一会儿班,先走一步。张同学马上说开车送一程。李同学笑笑说,谢谢,接他的车已经到了。握手,告辞。大家的笑容依旧灿烂,情意暖暖。车离开了。有人轻轻嘟囔了一句,瞎装正经啊,请客自己掏钱,骗谁?天方夜谭啊!给外甥办学校的同学拉着班长小声说,你说我是不是该去给他送些礼?什么电脑排位,鬼才相信。这年头,亲兄弟办事也要意思意思,何况同学?班长没吱声,那边吕同学又叫上了:班长,李同学请客早安排,趁他在位还有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抓紧啊!班长啊啊答应着,心里却涌出一股别样滋味,真乃五味杂陈,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王溱 公务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发表散文、随笔、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原色生活》《如新旧事》等十部作品集。现供职青岛市级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