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一般词典的解释,阅读是从书报之类的特定对象中读取意义的活动。其对于人类个体或群体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但要说阅读是一种游戏,恐怕不易得到普遍的认同,尤其不易得到成年读者的认同。不过,当阅读遇上儿童,其游戏的本性往往很自然地被揭示了。
回归游戏的阅读
近年来越来越红火的儿童阅读推广中,有一个现象颇引人注目,就是图画书越来越多地进入家庭、幼儿园和学校,这也带动了这一还颇为新潮的童书形式的繁荣。令许多成年人(也包括一些专家)大为惊讶的是,在他们的概念中本当归入幼儿读物范畴的图画书,居然在有些中小学校大行其道,不但成为颇受欢迎的课外读物,而且也越来越多地融入课堂教学。难道是这些孩子的阅读能力过于低下吗?实际上恰恰相反,那些读图画书也读得津津有味的中小学生非但能力不弱,而且往往表现出更为旺盛的阅读热情,在总体上保持着颇为可观的阅读量。他们正自然而然地向着终身读者之路迈进。
暂时放下给图画书硬性归类的冲动,只近距离观察其分享方式与孩子们的接受状况,会欣喜地发现,在分享与接受过程中往往呈现出这样的特征:
(1)主动性:所有参与者都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
(2)创造性:阅读形式与反应往往呈现出丰富的创意;
(3)独立性:每一个读者都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和反应;
(4)社会性:多人共同参与往往激发更多的趣味,同时参与者也能增进理解与相互的好感。
如果用这样的几个特征去反观各种各样的游戏,会发现所有的游戏都具备这样的特征。发现这一秘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图画书阅读会得到孩子们如此热烈的欢迎,与其说他们接受了一种“从书中读取意义的活动”,不如说他们接受了一种游戏,而游戏本就是儿童的天性。实际上,许多教师也同样沉浸在图画书阅读所带来的愉悦中,因为很幸运,他们还保留着游戏的天性。
正是基于这样的发现,当我被邀请到学校里去参与阅读活动时,我会为大人和孩子分别准备两组阅读图画书的理由——面对大人的是:有助于培养艺术家的气质、诗人的气质和哲学家的气质;面对孩子的是:第一好玩,第二非常好玩,第三非常非常好玩!后面的理由,对于小读者们已经足够。而将阅读作为一种游戏,丝毫也不会减损其可能带来的精神财富,恰恰相反,我相信因此产生的作用会更大。
不过,图画书最有趣的读法还是多人共享的方式,基本形式就是:让孩子看着画面,大人朗读书中的文字。因此,我们需要说服大人带着孩子来玩。一开始这通常不大容易,因为许多大人还无法体验到其中的妙处,也有些热心的尝试者,尽管很努力,但也不晓得该怎么和孩子一起玩了。还好,游戏也是可以学习的。
图画书玩法十字诀
大约在七八年前,我和萝卜探长整理了“图画书玩法十字诀”,旨在为有心与孩子们共读图画书的大人们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示范性玩法。这十字诀是:唱、念、说、做、画、演、吃、破、聊、想,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类玩法。简略介绍如下:
1.唱:就是将吟唱、歌唱融入图画书的分享中,如《花木兰》《苏武牧羊》《棕色的熊、棕色的熊,你在看什么?》等中外图画书都是很方便唱的。
2.念:让听者看着画面,讲读者照着书念,“有字读字,无字静静翻书”,这是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形式,但也是最不易把握好的最高级形式。自2007年底,首都图书馆与红泥巴读书俱乐部开始合作培训讲故事的志愿者,这一名为“播撒幸福的种子”的公益培训活动到目前已经完成了六期,其核心的技能培训就是这“念”字诀。
3.说:通常指在念的过程中插入讲解,也包括以书为媒而引申的讲故事活动。
4.做:泛指各种可以动手来做的活动,如做游戏、做运动、做手工等,但凡需要动手动脚而非“画”、“演”、“吃”的都归入此类。
5.画:一本本优秀的图画书就是一座座纸上的美术馆,不但可以让读者欣赏到各种风格、各种文化背景的佳作,而且还自然产生一定的刺激,诱使一些读者拿起画笔来表现。
6.演:邀请读者参与扮演书中的角色,从简单的“分角色朗读”到复杂的“课堂剧”“绘本童话剧”的编排演出。
7.吃:可能是孩子们最喜爱的一种玩法,许多有趣的图画书都与吃有关,如能一边读一边体验书中的“吃”,其吸引力立刻呈数学级式的增长。最适合“吃”的书莫过于《石头汤》了。
8.破:所谓“破”,就是破解、破谜之意。有不少图画书在图画中藏着许多小秘密,找到它们并发现背后的关联,再结合错综复杂的文图关系,往往能构建出与表面的故事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9.聊:在读书之前、之中、之后与孩子们聊聊书。看似容易的玩法,实则很容易引入建设性很小的且颇为无聊的问答考查。与孩子聊书是一门学问,在这方面不妨参考钱伯斯的《说来听听》。
10.想:联想、想象、漫无边际地瞎想……这是最具个性的玩法。在思想和想象的领域,如果不以大人为标准答案的话,大人比孩子并没有多少优势的,实际上在图画书相关的想象领域,孩子是大人的老师。
阅读从来就是游戏
也许有人会说,以上列举的图画书玩法似乎离“真正”的阅读颇有一段距离,看似只是迎合了儿童的游戏偏好,对其有意义的学习帮助有限。我完全能理解这样的质疑,实际上这类最强烈的怀疑最初就来自我自己,但随着与自家孩子渐渐一起成长,并在阅读推广活动中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成长实例,同时不断回顾与反思自己的成长轨迹,我越来越坚信,至少对儿童而言,游戏与学习本来就是一体的。或许,对成年人也是如此。
说到传统意义上的阅读,公认的阅读大师很难不提到孔子。孔子爱诗,读诗、编诗,以诗为教化的起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如果《史记》的相关记载是可信的,流传至今的《诗经》版本,孔子至少是其中最重要的汇编者之一。不过,也许注意到的人并不多,孔子也能唱《诗经》,他常常在弟子们面前“弦歌之”。一边抚琴,一边吟唱诗歌,想想看,这本身就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啊!将语言文字的音韵融入音乐之中,让听者在领悟其意义之前,已经先被声音的美感打动,所谓“思无邪”,其中音乐的力量不可小觑。从更宽泛的意义上看,孔子算不算阅读中的游戏高手呢?在他之后,中国读书人的吟唱传统流传了几千年,吟唱本身或许也可以看作诗歌阅读的音乐游戏吧。
以游戏的特征来观察,古今中外的阅读与写作,大概都可看作基于语言文字的游戏,这种游戏主要用来传递信息、传承知识,闲时有怡情养性之用,必要时也可以成为武器。而在视觉艺术家们的参与下,广义的阅读早已超出了文字的范畴,民间的、皇家的、贵族专属的、文人自娱的艺术也化身为儿童手中图画书的一部分,而那些跨越时空在印刷品或电子媒介中呈现的文字的、图像的阅读素材,无不是延续思想的游戏、扩展生命的游戏。
读书、读人、读世界
记得一次乘火车的旅行中,读到一位法国作家的文字,她说:那是一种怎样的奇妙体验!想象你的文字被遥远的某处一位列车上的旅人读到,他怦然心动,抬眼望向车窗外,不觉会心一笑——是的,我当时就这么做了。这不正是某种可爱的神秘的游戏么?
2014年的夏天,我与几位爱好儿童文学的好友,带着几家的孩子去美国东北部一带旅行,我们都特别想去看看缅因州大西洋岸边一个叫作布鲁克林的小渔村,因为美国散文大家E·B·怀特后半生与家人定居于此,并在此完成了《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吹小号的天鹅》这三部经典童话,蜘蛛夏洛和小猪威尔伯的谷仓就在怀特的咸水农场里。在从纽约去缅因的路上,我们顺便去探访了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那也是E·B·怀特心目中的圣地,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定居于缅因渔村的决定是颇受梭罗影响的。
这年夏天的一个凌晨,我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就来到了瓦尔登湖。诚如梭罗所言,“不仅要观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还要瞻仰大自然本身……真的,我虽没有具体地助日出以一臂之力,可是不要怀疑,在日出之前出现是最重要的事了。”穿过爱默生与梭罗在林间的漫步小径,来到小屋遗址,遵照怀特文中的嘱咐,我也沿袭了献上石子的传统,然后绕着瓦尔登湖静静地走,静静地想。当初升的太阳把金光和温暖洒遍湖畔时,我突然想起梭罗的那句话:“可不可以把观察四季的轮回作为自己的职业?”
读书、读人、读世界,这是我所理解并沉醉的阅读。还有比这更好玩的游戏吗?
(作者系儿童阅读推广人、红泥巴读书俱乐部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