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吴祖光,当代人大概都不太陌生。他和妻子新凤霞,算得上一代名流。然而,吴祖光背靠的吴氏家族,在绵延500年的谱系中留名的人物,其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当今世人知之不多。
中国青年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文华世家——吴祖光和他背后的500年吴氏家族》,参阅了吴家提供的大量家族史料。“在为写作而反复查阅、研判和与吴家成员交谈中,我才渐渐意识到吴氏家族并非此前定格在意念中的那个吴氏家族,并不是只有人们所认识的吴祖光、新凤霞、吴祖强、吴欢、吴霜等,其有文字可考的家族历史,可上推500年。”作者王凡坦言。
早期的吴家一脉,其思维举止言论,牵连着数百年来历史上众多政治文化的重头人物,如明朝的大画家唐伯虎、文徵明、沈周、董其昌曾是吴家座上客;吴家最早为宜兴紫砂壶注入文化内涵,赫赫有名的《富春山居图》曾是吴家藏品;其祖上因对“中国历史上杰出内阁首辅之一”张居正不守规制穷究不舍而于史籍留有“直声震天下”记载;风靡近代经世致用思潮之源常州学派创立者庄存与、刘逢禄和吴家有着亲缘关系,晚清开风气之先的魏源、龚自珍皆受之影响……
而到了近百年间,对吴氏家族历史的描述,所涉及的清末耆宿、民国政要、中共领袖,更是长长的一串如雷贯耳的名字:张之洞、张謇、袁世凯、康有为、梁启超、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孙中山、黄兴、蔡锷、蒋介石、张静江、吴稚晖、李石曾、张学良、张群;李大钊、毛泽东、董必武、周恩来、瞿秋白、习仲勋、陈毅……文艺界则有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李苦禅、李可染、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曹禺、田汉、夏衍……这些人基本囊括了中国现代全部名流。
盘点近现代中国大事,武昌起义、南北议和、民国肇始、溥仪出宫、故宫博物院的创建、故宫文物南迁、第一部抗战多幕剧的问世、毛泽东亲莅重庆谈判、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40周年庆典、台海两岸文化交流……总会看到吴氏家族的人台前幕后摩顶放踵不辞辛劳的身影。
像吴家这样,绵延数百年,与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有着如此难解难分的因缘,或隐或彰的影响力始终不衰,实在不多。特别是这种因缘和影响力,并非简单凭借多么雄厚的政治背景和资源,而更多的是倚恃文化底蕴与人格操守。
一个极其有意思的现象是,虽说自晚明以降吴家与众多政界巨擘、文坛硕彦有着非同泛泛的交情,本该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仕途得意,但近百年来的吴氏家族却更专注于自己喜爱的文化事业,心无旁骛,疏离政治与官场,对为官之道少于问津。
跟随舅舅为民国肇始奔走的吴瀛,北洋当局忌其与国民党声气相通,国民党政府又疑其与中共瓜葛粘连,罗织构陷惊天冤案,毁了他半生的清白。弃名利不顾一片赤诚从香港投入新中国怀抱的吴祖光,却因其家族与国民党渊源深厚和其本人直言敢谏,几经整肃封杀,且殃及妻子新凤霞,一代名伶在最为熠熠耀眼之时被撵下舞台,继而惨遭摧折以至残疾,后半生与轮椅为伴郁郁而逝……星移斗转,风云变幻,如今国共两党关系改善,吴家500年文化根基、广结的善缘又被视为正面资源,人到中年的吴欢,成为国共政要的座上宾。吴家遭际映射出的政治之无常,着实让人感叹拍案惊奇。
然而面对斗转星移、改朝换代、起伏坎坷,作为文华世族的吴家,却文脉不断薪火相传,始终没有沉寂,没有撂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富春山居图》的名画在吴家来了又去,不过寻常轶事。吴瀛受“故宫盗宝案”牵连,被迫离开他最为挚爱的故宫,心情极为郁闷。但国难来了,他又满腔热血为唤起国民奋起抗战竭心尽力,并动员儿子也参与其间。吴祖光因创作中国第一部抗战话剧一举成名,就是由于父亲寄来的一包资料和严肃的嘱托,因此吴祖光在中国戏剧界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一个抗战勇士的姿态。
新中国成立后,吴祖光劝父亲捐献了倾囊收藏的200余件珍贵文物,劝妻子新凤霞捐献100余件戏剧行头,一家人晚年过着普普通通的清贫生活,却安之若素。一生经历磨难,世人为之感叹唏嘘,然而吴祖光却淡然自谓“生正逢时”。
吴家人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是受到他人的挑逗、蛊惑、怂恿和恭维,他们只遵从自己内心的驱使,内心的文化指向。数百年的吴家,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士德、士文化与精神的人物化缩影。
中国的士,似乎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概念还有些不尽相同,他们不只有对现实的冷眼批评,不只有缜密思辨的逻辑和崇尚理性的铁面,他们还多了一些性情和热血、道德和良知,除了对国之兴亡、历史演进的责任担当,还讲究自我操守的深省和修为。
文华世家之所以成为文化接续的承载,就在于在世族氛围的熏陶下使之领悟到文化的真谛,心灵经过文化的洗涤而清澈,栽种下至高至美的精神追求、“仁义礼智信”所涵盖的道德恪守。这样的人就能够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桎梏不能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