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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7日 星期五

    文史遗痕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作者:江子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7日 15版)
    学生时代的李志强和陈毅安
    二人一九二七年的合影
    一九四八年的李志强
    一九六一年,李志强和孙子

        三月的湖南淮阴,花朵在雨中绽放,崭新的叶片在枝头上让人欣喜。粗细不一的水流在低洼处奔涌,遵循着各自的方向。春天,如此年复一年。历经沧桑的大地就是这样借着春天,一次次满血复活。

        此行,我本为拜会井冈山勇士陈毅安而来。

        陈毅安,淮阴界头铺人氏,黄埔四期,中国工农红军早期卓越将领,井冈山时期黄洋界保卫战的重要指挥官,后任红3军团第8军第1纵队司令员,在长沙战役前敌总指挥任上阵亡,年仅25岁。

        在陈毅安纪念馆内,我看到了与陈毅安有关的旧物:洗脸架,老式的床,油漆斑驳的梳妆台,粗纱的蚊帐,许多耳熟能详的人物的手迹,以及被郑重地装进玻璃框里挂在了四周墙上的照片——简直有些猝不及防,我与陈毅安的妻子李志强相遇了。

        照片中的李志强,最早该是个活泼的女子。她念湖南女子师范学校,遇上了读着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的陈毅安,他们恋爱了。那是他们在长沙读书时的合影。陈毅安一脸山里娃的样子,留着平头,穿着深色立领衣衫,还算体面,可裤子短得厉害,不到脚踝,脚上皮鞋全是灰尘,好像是仓促间并不情愿地被拉到了照相馆。而李志强留着中分男式短发,白色短袖上衣,深色裙子,长袜,白鞋,腕上戴着手表,手上还抱着一本辞典般厚重的书,显然是对照相有着精心的设计。他们可能是刚吵过架,虽然都看着镜头,但陈毅安的眉头上还残留着吃了亏的不服气,而李志强大概是在吵架中稍稍占了上风,脸上有不让须眉的倔强,扭过去的身子多少有些得意的成分——那正是恋爱中的少年男女该有的体态与表情。

        他们的第二张照片,是陈毅安一身戎装,坐在一张椅子上,李志强梳着前刘海,一身时髦裙装,立在他的身旁,搂着他的肩膀。据说那是1927年春,陈毅安参加北伐战争时的合影。这时候的陈毅安,已经离开了湖南,先是去了湖北汉阳兵工厂参加工人运动,后又考入广州黄埔军校。而李志强依然是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他们已经有了夫唱妇随的意思,虽然战争在即,国家混乱,但他们是英雄与佳人,是有了新思想的时髦青年,是被人仰慕的才俊,是战马上的爱情故事的主角。他们在合影中志得意满的体态似乎告诉别人,他们相信,前方有美好的未来。

        我见到的第三张照片,是李志强1948年在长沙时的留影。照片中的她依然时尚:眼镜、旗袍、围巾,手里还绾着风衣。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发型,冷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刻板和严谨。那时的她,是烈士的遗孀,是17岁孩子的单身母亲。她于1937年从彭德怀的来信中得知,丈夫陈毅安早于1930年牺牲于家门口,几十里路外的长沙。她为此哭干了眼泪。她带着孩子和丈夫的母亲东奔西跑,蹲过国民党的监狱,也得到过很多人的关照。她受过普通女人没有受过的大苦。她肯定恨过,伤心过,徘徊过,但岁月在推着她往前走。她的脸上既有在不可知的未来面前的誓师之感,也有些许在凛然命运面前的无助意味。她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孤儿寡母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第四张照片中的李志强,摄于1961年的北京。建国后,在陈毅安的上司彭德怀的关怀下,她进入北京电信局工作,已有多年。比起第三张照片,她的发型依旧,后梳,齐颈。从1948年到1961年的这十几年间,她大概没变过发型——或许出于习惯,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没有那样的心境。那是寒冷的秋冬,她没有穿旗袍,而是厚毛衣,深色长裤,右手依然绾着一件衣服,与1948年的照片里一样的手势。她依然抿着嘴,但表情更凛然,如临大敌,唯恐命运会趁她松懈,对她下手。她的左手牵着才三岁的孙子。那是她的革命丈夫的血脉,是她忘我浇灌的陈氏家族瓜蔓上的新果实,也必定是她心中的珍宝。她紧紧牵着他,似乎若有谁要伤害他,她随时都准备为之出击。

        她手里紧紧牵着的也是她的春天,如同这简陋的纪念馆外面的春天。大地因这春天不断回到初始状态,李志强的生命也因为这手中的春天再一次获得新生。

        而这时候的她,眼镜后面的瞳孔里有了岁月的寒意。她只有55岁,可是已经过早显出了老态。她孤身作战,与命运交手,似乎有了战绩——儿子和孙子,是她最大的战果,可是她付出太多太多,包括青春、梦想、爱情,乃至内心的全部能量、温度。她守护着一个残缺的家,那么长时间的孤独、坚忍与酸楚!那何尝不是一场战争,一场与看不见的命运长期交手、不能有一丝松懈的持久战。

        四张照片,浓缩了一个叫李志强的平凡女子并不平凡的一生。我站在照片前,内心有如雷鸣电闪。人们往往只看到英雄的赫赫战功,为英雄的鲜血讴歌,却容易忽略英雄背后女人们的命运。

        我想起红军高级指挥员袁文才的妻子谢梅香,在袁文才被错杀之后,她带着一家五口东躲西藏,几次死里逃生。最后她被迫将孩子一个个送人,自己改嫁,利用婚姻来掩护自己的身份。20年后,她盼来了解放,可只有50岁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因生命透支过甚而步履蹒跚的沧桑老妇。

        我想起陈毅安的战友段子英。丈夫王展程被俘枪杀后,她被卖给一家药店老板为妻,先后生下烈士的遗腹子和药店老板的孩子,用箩筐挑着他们从江西遂川走数百里路去南昌寻找组织。战争改变了她的命运和身份,她却依然怀抱着最初的信仰,重新寻求组织的接纳。建国后,她领着烈士遗孤去井冈山地区寻找丈夫的尸骨,尸骨不存,段子英不禁在风中号啕大哭。

        中央苏区时期,江西兴国县还有个叫池煜华的女子,结婚不到10天,就因战争与丈夫分离。在一场战斗中丈夫牺牲,池煜华却因丈夫临行前嘱咐不要轻信别人发布的死讯,便等着他归来,苦苦等了近70年,直到2005年去世。

        中华民族在20世纪苦难深重,战争频仍,如此命运,不胜枚举。

        ——我再次在李志强的照片前屏住呼吸。我看着一个无比鲜活的生命从妙龄少女变成了一名心如枯井的老妇,从一名踌躇满志精心装扮的新女性变成一名内心沉重的烈士遗孀。

        我想,和果敢无畏、坦然赴死的陈毅安们相比,那些在绝望的现实面前长期孤军奋战的李志强们,其坚忍卓绝未必会少一分。她们被裹挟着卷入乱世烽火中,用弱小的身体、博大的母性,挣扎着分担了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苦难。她们的命运让我们对那段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历史不该遗忘她们。

        (作者为江西省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回到乡村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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