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柳永》,是著名剧作家王仁杰为福建芳华越剧团优秀尹派小生王君安量身定做的一出戏。
《柳永》是一个很难演的戏,而且不那么越剧不那么尹派,又有极高的文学乃至古典文化的品格、品位。王君安艰难地、慢慢地又坚定地走进人物。看她的《柳永》,前后两年不同的演出进步是很大的。她几乎每一次都在提高,表演越来越圆润、深沉,不断用声音、身段来寻找人物特征和剧本风格。第一场一声“柳永来了也”,在歌女们一片姹紫嫣红开遍中,依然让人有蓦然天地一开的感觉,把一代才子的得意与满足表现得淋漓尽致,用尹派用声音为人物定了调、塑了形。第二场柳永兴奋、自负、焦急,以致见了皇帝有点反应迟钝,到被当头一棒把心打碎,还晕乎乎神智没有全部清醒过来,虽一时心生反抗又立即转为悲伤,又笑又哭。君安把柳永的可怜和不幸清晰而有层次地表达出来。第三场表现柳永的孤独凄惶,他劝慰虫娘其实是鼓励自己,君安的表演尤其《雨霖铃》那一场的身段,动作丰富又不闹不过,恰到好处地把身段变成了诗意的悲伤叙述。第四场表现柳永的自卑,到写《望海潮》时,却又才华喷发、神采飞扬、面目焕然,随后转到沔、眄不分,“残山剩水不可逐”的羞辱和崩溃,又让人揪心断肠。才子的粗心、自取其辱,命运的再度嘲弄,老天遣他为时代为士民歌唱,又遗弃他羞辱他毁灭他,人物乃至人生的悲喜剧,君安演得让人心痛而且感慨。
第五场柳永遍体鳞伤、几乎粉身碎骨,他无家可归无枝可栖,科考不再是他全部的生命寄望和梦想。他的意气已被全部摧折,心中唯虫娘一念维系。明知虫娘的悲惨屈辱生涯,他还是无法忍受虫娘对客人的应承,内心的绝望变成怨毒和哀叹。这场戏的难度和隐晦,在君安的表演下仍然清晰有力。第六场角色转作老生,柳永一生总结:“自家与自家过不去,读书人与填词人相纠缠”,悲痛沉痛自不必说,几次叙转,人物竟淡然陌然起来,像在评说别人一样。不呼天抢地而悲怆却更加深入我们心灵。这场戏君安声音之美、特色之鲜明、情感之丰富,表达之细致、曲折、准确,全部被呈现出来。到最后仍然回到“晓风残月杨柳岸”,诗人的自悲自责自怜自悼,虽然转作舒缓平和,却反让我们心灵如被一枪击中般的猝痛。似乎不只是宋代失去他,历史失去他,而且也是我们失去了他,大家都有责任,这是历史的责任、文化的责任、民族的责任。谁能说再出一个不入主流的柳永,我们就能容得了他?君安把这种历史伤痛传达给我们,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我甚至觉得这场唱,她超越了人物,超越了自己,变成对人生况味、对人类情感的歌唱和咏叹。也许这正是尹派力求的高处吧。正如桑塔耶那说的,从审美的第一项(具体的故事、人物),进入审美的第二项(唤起人们更深远的思想、情感经验)。
君安从尹派到柳永,又仍然从柳永到尹派,这是柳永的歌唱,是君安和尹派的歌唱,也是尹派的生命情调的歌唱。君安的柳永越演越好,对人物的性格情感的理解和把握越来越深入,她和人物已经融为一体,正因为如此,这一场的唱腔、唱段已在戏迷中广泛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