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丁伯刚短暂共事过,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我们在同一家报社做编辑。丁伯刚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极少与周围人交流,大家都知道他工作之外在写小说,写了很多年。但周围读他小说的人确着实不多,不是因为别的,他的小说确实难读,难懂,与当下格格不入。
从20世纪80年代在《收获》杂志发表的《天杀》《天问》,到近些年的《宝莲这盏灯》《落日低悬》等,丁伯刚陆续发表了二十余篇中篇小说。这些小说主题不一,但共性一贯,比如小说的地域背景基本都在歌珊这个小县,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底层小人物,他们大多因为某种原因离开故土,身处异乡又难以融入异乡,总是陷入离乡与归乡的失望与痛苦之中。小说中处处是屈辱、无奈,总能见到疾病、医院与死亡,即使有点喜悦,丁伯刚也故意把它掩藏,好像这东西不重要,没必要花费太多笔墨。这些小人物的嬉笑怒骂与悲欢离合,小人物的生存境遇与命运归宿,构成了他小说意境的独特画卷。
丁伯刚不停地用文本给人们传递焦虑体验,一遍又一遍,漫无休止,这使得他的小说读起来让人无比压抑,焦灼不已。读完之后这种焦灼感依然如藤缠绕、如影相随。他仿佛在逼迫读者倾听他的焦虑,甚至是享受他的焦虑。丁伯刚自己曾经说过,他写作的主题,就是写人的无助与无救,及对拯救的向往与吁求。具体展开的时候又有两个方向,即硬的方面,如恐惧、暴力、危机之类;另一种就是软的方向,直接写人的孤单无助及对救助的向往,如《落日低悬》《唱安魂》等。“人类本身就是被彻底放逐的一群,这也是人的最本质感受。”这“真正体现了一位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丁伯刚书写的焦虑基本上停留在20世纪的后几十年。但焦虑怎么可能只属于那个年代,翻开漫长的中国文学史,在《红楼梦》的浮华中,在《聊斋》的鬼怪中,你都能发现焦虑的影子;鲁迅通过阿Q等一系列人物,极力表达“哀莫大于心死”,对一个民族的前途表现出深深的焦虑;沈从文在《边城》里,让翠翠变成孤儿,还让她无尽地等待。新世纪以来,无论是社会层面,还是个体层面,人们的行为也流露出内心的焦虑:工业化带来的人口大流动大迁徙,造就了更多的“异乡人”,他们和丁伯刚一样,有离开故土的忧伤,融入当下的恐慌。虽然焦虑的形式不断改变,但焦虑的经验殊途同归。丁伯刚小说中的焦虑体验,具有普遍意义。我们在生活中有类似的经历,如《两亩地》中的吴建,一次次地被地痞细毛“借钱”;《路那头》中想回家而又永远回不去的彷徨,还有为面子而战的高考落榜生,为归宿忧愁的贫贱村寡妇等等。
其实细细想来,焦虑是人的基本处境。它让人发现问题,让人扩展心智。这种无形的张力给我们的人生提供了必要的生存保障,这或许也是丁伯刚笔下不停地流出焦虑的理由。
丁伯刚不只是揭示焦虑的存在和意义,他还试图展示自己将焦虑转化为建设性用途的能力。焦虑本身不是问题,如何处理焦虑才是问题。正如焦虑无所不在一样,作家们处理焦虑的方式也无尽无穷: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让自己的主人公离开人群,去海边一个人旅行,独自面对大海流泪,以“孤独”对抗焦虑;女作家方方在《奔跑的火光中》,让熊熊的火焰焚烧掉一切焦虑与激情。丁伯刚的很多作品,特别是早期的,在作品中夸张地把焦虑撕开,怎么缝合他不管,如《天问》中,父亲无疾而终,《两亩地》中,焦虑一浪高过一浪。但到了《艾朋,回家》《宝莲这盏灯》中,丁伯刚完成了华丽转身。《宝莲这盏灯》结尾处,当光明拿出好几挂鞭炮噼里啪啦燃放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处理焦虑的正确方式,虽然“一招一式不由显出几分勉强,几分夸张”,但他正沿着这种努力走下去。光明一大早推开门见到的一片雪已不再冰冷,而让人感到了暖意,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