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这山,总绕不过家乡的剑山。
推开家门,月光洒下了满山清辉。白朗朗的石板路从远处蜿蜒而来,经过家门口青石嵌成的晒坝,又走向剑山深处。路旁青瓦屋顶的飞檐,新收稻谷的草垛子,手摇的风车和卷拢来立在垛墙上的晒席……我的父亲,我的童年,我的家,我的剑山,就这样暖暖的,甜甜的,真真切切,景象清晰。
剑山有山门,称为“剑门”。穿过剑门,就到了我家的承包地。记忆中,父亲每次从承包地回来,总要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这道山门——连绵的剑山在这里中断成了两截,两旁是断崖峭壁,峰峦倚天似剑,两侧山壁对峙如门。杜甫曾这样描述:“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就在惊叹中,剑门雨至,又走来了陆游。他骑着毛驴,沐着细雨,迎着扑鼻柏香,放下满腹心事:“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有关隘,史称“剑门关”。父亲打量山门时,就站在这关楼上。“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一首《蜀道难》,其中寥寥八个字,把剑门关的巍峨雄险,写得无可匹敌。剑门关是胜利之关。三国时期,剑门关就是魏蜀逐鹿的主战场。正史《三国志》有多处记载,小说《三国演义》从116回到118回接连三回均说的是剑阁之战。据粗略统计,自秦汉2300多年来,剑门关平均每20年左右就有一场兵家鏖战,但从未从正面被攻破过。不破的剑门关成为家乡人们心中永不言败的歌。
每每农闲时节的傍晚暮色中,面对剑山几杯小酒下肚之后,父亲就会看似漫不经心地给我重复这些关于剑山和剑门关的名言典故。显然,只有高小文化的父亲,喝出了兴致、文化和能耐,从我五六岁开始,他总是这样重复着并自信着,一直到我能够完全听懂。大凡我学业、生活和工作中有烦心事儿,父亲总让我回家走走,带我去登登剑山和剑门关。那一刻,我不禁为家乡自豪,为剑山自豪,也为父亲自豪。那一刻,我总能回到童年和自童年开始的上进与憧憬中。
剑山有千年古柏,数千株聚集成了“翠云廊”。走到一株歪脖子古柏树前,父亲放慢了脚步,有些愤恨般的激动,我看到了他目光中的鄙视和不安,仿佛自家有了什么大丑事。“这就是‘阿斗柏’!这树怎么长在剑门关上?!”平日里总是高八度的父亲突然嗓音低沉,却有一股不容驳辩的力量。静些,再静些,从秦汉开始,剑山历来嘈杂。今天的古柏不再为石板路而苍劲挺拔,而突兀俊秀,它们安静了。
去梁山寺转转吧,父亲说。剑山古称梁山,因为山顶有座梁山寺,相传是梁武帝修真之所。寺宝是一树、一池、一石。树是千年紫荆树,枝虬如龙,繁花似锦,传为梁武帝手植,与寺庙同龄。池居树下,是山泉水池,水面泛浮着许多树上掉下的紫红色花朵。传说此石置于池中后,池水不论天旱水涝,总是不满不溢,不腐不臭。每次上梁山寺,父亲总是大声念读殿上楹联:“门外飘香满树荆花挥佛面,堂中说法一池清水映禅心。”
后来才知道,经过剑山的石板路叫“金牛道”,也称剑门蜀道。剑门蜀道上还有优秀历史文化名城剑门关古镇、闻名遐迩的剑门豆腐和百鸡宴以及剑门温泉等等。沿着家门口的蜀道,我走出了剑山,安居城市一隅,剑山成了家乡的地理坐标和情感原点。因为久居城中,渐渐地有了几分城府。剑山不在身边的日子,剑门关的胜利,翠云廊的宁静,梁山寺的禅心,父亲的重复名言和眼神……翻来覆去地打磨着我的漠然、浮躁和惶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推开门,眼前总有剑山图腾。图腾中,我看到了父亲越来越苍老的面容和弯驼的背影,和着剑山放射出无数的光芒,把所有的黑夜抹去,给我一片明亮,照着我执着前行。
开门见山,总是家乡的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