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睁开的时候,透过车窗,刚好与一个小男孩的眼神相遇。他的眼里仿佛淌过一条清澈的水流,阳光在水面上泼下道道金光。这是我抵达美丽湘西这个叫吉乐的小村子时,始料未及的一种相遇。
起初,车子在大山并不丰腴的腰际之间盘旋,这里是离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县城仅90公里的腊尔山区,从云贵高原往东延宕出的一片台地,载入史册的“清朝中衰之战”乾嘉苗民起义的导火索曾在此点燃。喧嚣的呐喊和弥漫的硝烟被时间的水流冲离荡远,静谧像一张网,把外面世界的哗然隔离。高低起伏的峰峦折叠出一个个褶皱,山体的土层很薄,裸露的岩石片片风化,少见高大的林木,漫山遍野的是一团团拥簇着取暖度冬的矮绿灌木——堆砌出一张经历了沧桑而被定格的脸。在腊尔山这个生苗聚集区,有太多苗民的悲壮传奇流传于大山的每一道沟壑,但一路上当地朋友介绍的“高寒山区”四个字,像一道牢不可破的紧箍咒锁着我。我想象不出将要前往的那个最边远的苗族贫困村的过去和扶贫建设之后是两幅怎样的图景。
弯来绕去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后,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进村口的一片水泥坪上。我下车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那个男孩。正是课间休息,一群孩子聚集在这里嬉戏。看到一群陌生人的到来,他们抬起头,眼睛都是那般清亮透彻。不怯场的男孩子们推推搡搡,走进我的镜头。我迎着这一双双眼睛,有些沮丧,我找不到那个男孩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是我第一眼遇见的“他”。
“米良乡吉乐小学”,我读着挂在教室走廊上的学校铭牌。黑瓦白墙,深咖啡色木质门窗,一副新建希望小学的模样。学校没有围墙,一排三间房,一间老师办公室,两间教室,桌椅黑板都是新置办的。龙俊刚,这个50岁出头的苗族男子,土生土长的吉乐村民,从民办教师转正。30多年来,他一个人坚守在这海拔800米的山村小学。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与简单的办公桌椅、瘦弱的龙老师显得极不匹配。正批阅作业的他,回应着我们争先恐后的提问。有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或没太听明白,他就微微垂下头,咧嘴一笑,眼睛里闪过孩子般的羞怯。
孩子们的年龄都在六七岁左右,在水泥坪上玩得正欢。他们也许见过太多来村里参观的外乡人,有的瞟我们一眼就继续他们的跳皮筋游戏,有的冲我们的友好招呼回应一个可爱的鬼脸,有的埋头翻着手中卷角的课本。龙老师说,孩子们的父母大多在外,这是一个以外出务工为主要收入来源的贫困村。
新的一堂课开始了,龙老师一声吆喝,留守孩子们乖顺地钻进了教室。剩下三条花色不同的狗,像是被处罚的三个编外学生,继续在教室外缱绻地打着哈欠。
目光顺着校舍往西走,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和一栋栋黑瓦白墙、檐角上挑的新房子。当地人执意先引我们到坡下的旧村子。没有拆毁的旧屋保留着原貌,狭窄的石板路、土路高低不平,鸡犬牛羊的粪便随处堆弃,一个个颓废的院落交错,多年的风吹雨淋令墙面斑驳脱落,茅草房衰败得空余几根横竖交错的木梁,给人摇摇欲坠之感。一首当地民谣是眼前场景的生动写照——“地无三尺平,半年无天晴,常年雾中过,冬春冰上行,竹编牛屎墙,有女不嫁吉乐人。”这些对吉乐过去的描写丝毫没有夸张,自然条件恶劣、灾害频发,让村民在贫困落后的命运中挣扎。
在这个湘西地区最贫困的村寨,过去的路有多曲折难行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解决行路难问题,吹响了吉乐扶贫的集结号。在近3年里,当地拉通了79条共计237公里的村组公路,硬化了77条共计213公里道路,吉乐村于是有了连接外面世界的通畅之路。那些三年级以上的吉乐孩子成了最大受益者,过去到位于乡政府所在地的学校读寄宿,经这条曲折山路步行需要两个半小时,修成后的10公里山路,车程只需20分钟。吉乐的“出行难”就此告别。
从旧村宅走出来,抬头可见坡上的39栋“别墅”新居。判若两个世界的对照,把“住房难”也写进了历史。被纳入危房扶贫建房集中搬迁试点后,从省到州里的扶贫资助力量汩汩汇聚,政府给吉乐村民每户出资6万元,盖起了标准统一的庭院新屋。建筑设计遵照民族传统习俗和苗寨风格,具有浓郁苗乡文化特色。
推开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厅室内简洁宽敞,穿过客厅走到后院,有一块空地可种蔬菜。穿行其间,去年搬新家贴在门前的喜庆春联还鲜艳地跳进我们眼里,仿佛追述着一个贫困村浴火重生的“涅槃”故事。道路、房子,硬件的改善让吉乐村民对来自大山之外的援手相助心怀感激,但“高寒山区、产业薄弱”的瓶颈,依然让他们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挣钱。扶贫攻坚的战役还在腊尔山的时光里步步推进。那些多数关门闭户的房子,制造着村里的冷清落寞,只有从教室传来的稚嫩童声,穿破寒冷的天幕,缓缓吹来流动的温暖生气。吉乐的安居、出行、脱贫致富的梦想正在逐一实现,无数双温暖的手,将托起腊尔山孩子的明天。
我又回到学校前的水泥坪上。那些热闹的身影都走进了教室,这里格外安静。这里是典型的复式教学,年龄略大一点的10个孩子在专心地抄写课文,而另一间有20多个孩子的教室,龙老师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下一手俊逸的板书,那是一首题为《妈妈》的诗——“妈妈是家里的星星/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我默诵着,目光扫过一个坐得格外端正的男孩,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丝丝颤抖的忧郁。我一眼认出,那是与我第一眼相遇的眼神。此刻他的思绪正往远处飘离,他的妈妈可能正在某个城市打工,他们只能在年关岁尾时短暂相聚。
龙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正领着孩子们诵读着关于“星星”的诗。这倾注感情、充满磁性的声音,怕是孩子们耳中最美妙的乐声。我心头颤动,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苗家汉子是如何守着这所一个人的学校,守着这块高寒之地,度过那万千个日出日落的。他的坚毅执着,在心里一定燃烧成一团火,这熊熊火焰,不知温暖了多少苗家孩子冰冷的双手,引领着山里的孩子打开一扇扇梦想之门。当年的孩子有的已为人父,如今他们的孩子又坐在了同一间教室里。而当走出大山的孩子回望时,献身贫困山区教育事业的龙老师,也成为他们心中升起的另一颗明亮的星星。
我闭上眼睛,呼吸着大山里的寂静和温馨。“星星”,和孩子们的眼神,一起闪射出晶莹透亮的光芒——妈妈,温暖着孩子的梦乡,随着扶贫攻坚战役的推进,她们终将回到孩子们身边,给他们一个个温暖的怀抱;乡村教师,如一盏心灯,点燃孩子前行的道路;而孩子们,这些腊尔山的“星星”,终将聚拢,照亮这片高寒山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