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总是很美好的。过去,书上说,一年四季卖什么,都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梁实秋讲少年时在北京,听着卖萝卜卖西瓜,都像清唱的京戏。南方呢,汪曾祺说,“椒盐饼子西洋糕”……
现在当然没有了,四时八节,只化作超市里蔬果货架上那几块擦掉重写,重写擦掉的水牌。总要迟过多少日子,才突然看见新枇杷、新西瓜、新草莓,惊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
不过,如此境遇,有一半要算在城郊结合部头上。若在老城里,仍有人一根扁担挑了两只竹筐,几样时新水果在白瓷碟子上堆到冒尖,走街串巷去贩卖,吆喝声阵阵,尽着顾客来看来买。
冬天卖草莓,依着个头分成三拨,各自有各自的价。许顾客吃一个,在满是风尘的大街上,也真有人拈一个塞进嘴里,味道却着实不差。颗粒饱满,果香醇郁,颜色又是一冬里最难得的,带些水汽的红。
暮春卖枇杷与樱桃,黄澄澄,红莹莹。樱桃开花没有见过,但枇杷却是常见树,冬天里众芳芜秽,只有它开出一簇簇毛茸茸的小白花。由花至果,几个月匆匆就过。也有卖蓬蘽的,道旁野生之物,很少见,能采来的也不多。收拾干净一小碗,酸甜中有些野气。若在水乡里买到它,一边吃,一边就能看着水岸上的金银花开成了片。
水甜味在嘴里打个旋,眨眼就是夏天,桑果上市,碟子摆得更浅。码一层果子,底下还要垫一片海绵。兴致高昂买来尝新,到最后总是失望。老虎舔蝴蝶,还没搭着滋味,竟然就已吃完了。桑果染颜色,手指沾得紫黑,却大有小时候的感觉,并不讨嫌。
夏末有莲蓬。因为西湖种荷花,满城挑担人都说自家的莲蓬是从西湖里出的。这怎么可能,但明知有诈,也难免买来尝尝。莲子其实是不好吃的,只是有一点清鲜之气,间杂一痕似有似无的苦味而已。可是莲子皮却好看,一汪水绿,顶心浅赭色,剥开里边又是月白。如果有耐心,等莲子枯了,从眼儿里掉出来,再拿布裹香棉做成珠子填进去,又可以作摆设。但未免太过密集,看得人心里发慌。
秋天是夹馅儿蜜枣和开口栗子,又油又大,凭空有一股年岁丰登之感。不过,吃了积食,没买过。有卖山楂的——其实多半只是卖糖葫芦——更讨人喜欢了,不过从小就吃,也知道一串山楂里总有两三个坏的。总之不吃也是无妨,只是每逢进老城,都要仔细寻找这些流动的风景,看一看便知道一年过到什么时分了。
不久前,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又往城郊结合部的家里赶。车行道上,耳听得三长一短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叮叮叮——当,像拨子拨开漫天灰霾,心想:一定是卖糖。特地骑到人行道上去看一眼,果然,扁担上两个箩匾,放着龙须糖、麦芽糖,还有几块香糕。一个孩子绕着卖糖的不肯走。我往前骑,那三长一短的声音离得远了,犹自绵绵不绝。这仅剩的一段市声,勾起完完整整的四季回忆,使人甘心等待新年。
(作者为“80后”作家,曾获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散文组亚军、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有散文集《更与何人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