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流浪汉。还乡,是大意上的回老家——我精神的大故乡。
我是在黑龙江巴彦县西集镇出生长大的。19岁那年,在全国上下有序的大混乱中,我穿上军装从巴彦一中的校门走向远方,开始了保险箱里流浪般的生活。20多年从戎却没掉笔的辗转生活,使我逐渐疏远了故乡。再后来,因地方工作需要,省里军区特例商调我转业到省作家协会任职。所以,故乡便永远成了故乡。
入伍后,我每次还乡,不是父病重就是母病危,再不就是母丧和父亡,或弟弟妹妹们的夭折,心因此伤得太重。40多年来,哪一次还乡,都是非还不可。读过我的《父亲祭》便可理解,我何以最惧怕还乡,而每次迫于无奈的还乡,最惧怕的又是见亲友和熟人。对于我,无论小的还是老的亲人们,大多数都活在坟里了。我害怕见他们,怕他们问起我一辈子都干了哪些有出息的事儿。
庆幸无情岁月忽然变得有情,让我在只剩两袖清风一支秃笔的不逾矩之年,有了不再恐惧还乡的新心情。
这该由衷感谢一位企业家老乡,他虽不染指文墨,却与我一见如故:他尊敬我因文字而荣耀了故乡西集,我佩服他因干实业而让西集人受尊敬。我从自己的爱好出发提出设立个“巴彦文学之星”奖,为故乡作点精神方面的贡献。二人一拍即合,他凑钱,我出点苦力,巴彦文学之星奖就无中生有了。让我感动的是,众多文学爱好者给予了出乎意料的热烈响应,区区一个县,首届参评者竟然上百,参评作品近百万字。尤其令我惊喜的是,我从故乡人书写故乡的众多作品中,领略了故乡耀眼的文学星光,尽管这些文字大多也是述说艰辛与苦涩的,但都蕴含着理想与韧性精神。接连三届,愈见灿烂的文学星光逐渐在我心中变成温暖的阳光。
记得首届获一等奖的长篇小说《午夜丁香》,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故乡一代新人含泪拼搏、韧性挣扎、奋发进取的品貌。呼兰与巴彥相邻,我不由得联想到出生于呼兰的女作家萧红的《生死场》。难道萧红笔下被日寇奴役的伪满洲国的呼兰人在生死场上挣扎与反抗的品性,会与《午夜丁香》中韧性拼搏的巴彦人没一点关系?新中国建立以来最艰难的改革开放,和与世界接轨后最猛烈的市场经济大潮,让中国人民面临了新的生死考验。我的故乡也有人用饱蘸热血之笔参加了伟大新时代的生存斗争。对于巴彦的文学史,这样初露端倪初具规模的文字,应该有里程碑意义。不管这碑是大是小,这是第一部巴彦人书写的巴彦人在本土奋斗的心灵记录。而后来获奖的一批佳作,交相辉映出的五彩星光,既照亮了我还乡的路,也缩短了我与家乡的距离,更驱散了我以往的还乡恐惧,同时也深感内疚。对于故乡,自己亏欠得太多,以往的不关心,不了解,就是亏欠!原来的故乡,在我眼中只是一片肥沃的黑土,春天不旱夏天不涝秋天丰收冬天复又瑞雪兆丰年的粮豆之乡,是故乡文学之星的众多作品,让我形象地领略了各个历史时期巴彦人可敬可爱的精神品格,和勤劳朴实积极进取的普通劳动者的善良心地。故乡鱼米之外这些精神财富,以往我知之甚少。
查查自己所写的数百万字作品,竟没有几篇是关于故乡的。是故乡的文学星光,和乡友们对故乡的感情促我反思,自己没能专一地坚守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啊!与那些一直立足故乡本土脚踏实地侍弄专属自己的文学领地的作家比,如近在黑龙江的迟子建,远在陕西的陈忠实、贾平凹,他们都深深扎根于自己的文化故土,吸收外来营养强大自己,而不弃家流浪,即便流浪也不把根从故乡拔出(如莫言),自己太相形见绌了。
第三届巴彦文学之星颁奖,我改变了前两届颁完奖即逃离般撤走的想法,特别随获奖作者到多部作品描写到的老黑山林场采风。那里有抗日游击队战斗过的大森林,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支歌唱到的地方——我心中的故乡既有了“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森林煤矿”,也有了一代代人的可爱形象。流浪汉真正回到了他精神的故乡。
(作者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辽宁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