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分为《如果没有遇见》《此生只能遇见你》。音乐家王艳梅出手不凡,这部自传体小说,以音乐学院师生生活为背景,校园、社会生态经纬交织,大有移步生莲、佳境迭出之感。其文总体更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能持久的戏谑风味,得四川民间冷幽默之真髓,以极有时代感的文字写出,尺度恰当,不枝不蔓,真所谓个性化写作,见之于“文坛外之高手”。
观察生活,似有一层永在的面纱,看起来是一个样子,而感到它却是另一个样子,作者讲述故事也即还原生活之际,表现出非凡的叙述能力。
书中人物被无形的大环境所牵制,被人性中蠢动的意志所左右,灵魂早已被生存的压力击碎,无论婚姻、情色,似乎都无可拯救。正像《围城》中表现的那种“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形而下的那一面露骨地展现出来。
作者将一个个无可逃遁于天地之间的人生处境,残忍地罗列出来,人生的盲目性,在随波逐流中所溅起的或黯淡或耀眼的火花。各种道路却又似乎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为一种潜在的偶然性所羁控,求仁得仁,似乎也无可奈何。
无数种矛盾在此间迭次交汇,倾情的给予和灵肉的背叛,高尚的理想和坎坷的人生通道,绚烂的音乐和伧俗的油盐酱醋,华丽的说辞和现实的阴影,高贵的闪光和黯淡的人性,惊心动魄的错过和遇见……眼看他起高楼、香车宝马,转眼又下狱落难了,眼看他海誓山盟、死去活来,转眼间他的灵肉又倒戈哗变了……一切努力或者舛错百出,或者迅速流逝。他们的苦恼、困厄、挣扎,忧郁、卑屈,算计,哈姆莱特式心态的创痛,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轻,这是一代人、至少是其中的一群人,共同的经历以及心理创伤。至于年轻夫妻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惊心动魄的交锋,小说主角为母亲经营的小店辩诬,千里跋涉,所经历的曲折,则可视为另一种传奇,看似单纯的校园生涯其实辐射了极其复杂的社会心态。
虽然这些音乐生中不少人身上有着人性的弱点,但当其所有的人生动作,为一种强迫性和无目的性所驱使,像希绪弗斯推巨石一般,机械重复,永无休止,荒谬无聊,仍令人发一声叹息。他们受制于环境与意志的冲突,只能是载沉载浮,而当他们受到社会恶势力的攻击时,却又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道德担当,他们走向街头,义无反顾,示威抗议,明确地持有自己的努力方向……
在叙述内容即故事、叙述话语即文字、叙述行为即叙事动作之间,作者处理起来颇具音乐特质,也即出乎预期的灵活性,导致文本本身激发出巨大的潜力。青春渴望和现实环境、人性的弱点和浪漫的精神之间的剧烈碰撞、扭曲、异化。以这种事实还原版的呈现,反映人物最隐秘、细微的内心世界,也即摄影机所无法照出的地方。
作者漾开笔墨,自有一番行云流水、天马行空,而又自成规矩方圆,自有一番水到渠成之妙,这恐怕也恰是作为音乐家的作者在叙事技巧上所表现的特异资质和优势。
与此前的各种旁逸斜出的、甚至是卑污的情爱生态相较,岳彤彤这一章的情爱寄托,蓦然间笔意空灵、余音袅袅,作者叙事的水准也相对拔高,忽而是盘马弯弓扣人心弦、忽而是高蹈远引拈花微笑,却又无不左右逢源,令人随其叙述魔杖之牵引而难以自持。岳彤彤,高蹈远引,与其他音乐生所竭力获取的世俗救赎拉开距离。
而且这一章节落笔之洒脱,令人惊讶,备极精彩,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不能不想到作者自身心曲的投影,但其以虚为实,文字随情感方向的推进而波澜迭起,即令其中代人物所作情诗,无一不是佳作,美到灵魂里,读后使人陡生烟波浩渺、江上峰青之感。
这部自传小说的下篇,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的再打量,既有倦游旅人怀念家园的心态,也有对前此生活环境重新观察的批判的笔触。通过不同的生存状态的真实呈现,来表达作者的寄托,以多声部交响般的叙述文体来实现。
纵观全篇,观察,表述,多有神来之笔,诸如:写学生在军训中的狼狈:“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脸,这般漆黑的雨夜哪里看得见人的脸,但我从那声音听到了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人生充满变数,关键时候的一个决定就能给你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写上世纪70年代生活的拮据,领到工资后,“快来看一看你的钱哦,不然一会就看不到了,我要还给人家了……”等等这些精彩的点染,真所谓水流花放,不择地而生,读者往往因为这些点染,陡然被拽回当时的时代情境中,沉浸良久,这也正映照了作者所袒露的:除了想象力之外,还要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放进去。
真水无香,王艳梅的叙述浸透生活的烟火,不经意间,表现出娴熟而又颇为原生态的叙述技巧,而结撰切入的角度,所造设的氛围却是特定时代空间里生命的骀荡。种种人生的经历、情感的样式,可以分解成无数的专题、事件来论述,从而为去之未远的时代人生做佐证、旁证、补证、疏证……远非笔者一则小文可尽其纷纭精彩。掩卷意犹未尽,正仿佛作者文末的感叹,“在某个落满雾霭的清晨,在某个布满星斗的夜晚——深深地,深深地怀想。”
(作者为作家,著有史论专著《鬼神泣壮烈》,史札《大梦谁觉》,散文集《浮世逸草》,读史札记《梦中说梦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