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对于文学还是对于生活,“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都是一个有意味的话题。相对于目前人们对文学的一般看法来说,“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是一个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的观念。人们习惯于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通常会认为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两者不是一回事。文学是语言事件,或者说是语言形成的情景、形象或者故事,怎么把它转化为生活?况且,文学不能吃、不能用,不能给予人们实际的生活,也就没有转化为生活的意义。
通过文学得到的,当然不可能是身处其中的具体生活,文学不能用来实际做什么,即使诗人不写一首诗,小说家不写一个故事,这世界照样生生不息,但文学能为人们完成另一种生活——一种审美的、想象的、精神的生活,并且让这样的另一种生活进入、引导实际生活。文学对于生活的无可替代性在于,它用想象的生活超越了有限生活,从而创造了生活、改变了生命。
如果文学只是依附生活,不能发现和改变什么,只是提供娱乐,那还需要文学干什么?如果不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看,就能意识到,在实际的人类生活中,文学与生活是一体化的,文学如果不具备这种与生活一体而改变生活的象征可能,文学就不会发生,因为有这样的独特品质,今天极为发达的技术和娱乐仍然无法代替文学。
通过文学体验,人们既能发现生活的意义,又能发现文学的意义,从而有可能让生活发生改变。从艺术本质讲,文学既是人类的生活形式,也是人类的生活内容,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时,已完成了这样的生活形式中所包含的生活内容,这成为一种文学观念和历史观念。
人们没有普遍意识到能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是因为长期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看。是否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看,主要取决于生活观念更加倾向于实用性,还是更加重视精神性。既然文学不是实用的而是精神的和审美的,当淡化实用要求而更加重视生活的精神品质时,就会很自然地将文学与生活合二为一。
当下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的观念,与中国长期注重实际的生活传统有关。中国的传统生活意识是耕读传家,耕是耕、读是读,读书是不能当饭吃的,所以以耕养读,以读补耕,两种生活并行,并没有将两者看作一体化的生活形式。同时,中国文学传统缺乏审美独立性,偏于将文史哲一体看作实用的、教化的,为经济制度或政治利益服务,并不怎么重视文学对生活的审美升华作用。
这样的文化传统在市场化以后更加深刻地得到了延伸。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的观念也与当下现实的功利性倾向有关。由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市场化,中国社会更加重视实际经济效益,逐渐越来越多地滋生了文学功利主义观念,从有用还是无用、能否获得收益的角度看待文学,就难以看到文学对生命品质潜移默化的影响。过于刻板地看待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使人们不能意识到文学与生活的转化关系,尤其是由于觉得文学与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而淡漠文学,更加使人们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除了占有与享用,人们不会将文学看成其他的什么,文学品质也由实用的变为享用的,人们对待文学可以像对待身边物品一样,甚至可以像面对鲜美的食物那样去看待文学。
实用性地将文学与生活分离,是因为没有认识到,文学能转化的生活形式不仅是个别的具体生活形态,而且是生活存在的普遍方式,是当代中国情境中文学与生活共同的构造。实际上,虽然文学是一个虚的世界,没有实在的目的,不能用文学来干什么,但虚构的现实必须具有真实性,否则不会被现实接受,而虚构真实并不仅仅是对现实的反映,虚构的真实也是一种真实,不然就无法真实表达和创造生活。
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强调几个含义:文学作为一种精神形式既是文学的也是生活的,不可能将文学内容直接搬移到现实中产生效应,文学转化的生活形式中必然含有文学本身所蕴含的意义。生活形式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它的真正意味是怎么生活、以什么方式生活,不是仅仅在生活或处于生活现场。这就要克服以下偏见:把生活形式作为针对具体生活行为的实际经验,把生活形式限制在穿衣吃饭、工作社交等外在符号上。
如果不去理解文学的非实用性功能,就体验不到文学在现实中对生活的引导和提升作用,就会将文学与生活分离开来而平行地去看两者。这些年中国文学与生活分离,是因为当代中国文学习惯于不以文学品质去要求生活品质,也没有什么引导生活的目的,所以什么内容和主题都可以写,只要反映了生活就行,但没有反映生活的目的,也没有想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的指向。当下很多作品像纸牌,作家像玩牌的人,这些纸牌换了作家名字不会有区别。若不想把文学作为类似于玩纸牌趣味的产品,就得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形式,不然就会被社会体系复制成玩纸牌趣味的追随者。
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能确立一种文学对于生活形式的引导意义,反过来也由生活形式培养文学的现实诉求,因此生活形式与文学的时代风格相互影响。人类精神与文学风格几千年来不断地共同渗透在生活形式中:伟大时代,人们总想用文学为人类做点什么,譬如法国大革命前的启蒙主义文学和大革命后的浪漫主义文学;平庸时代,人们不想用文学做什么,譬如中国田园诗时代和“三言两拍”时代;但实用时代,人们多半想用文学为自己做点什么,用写作获取或用阅读发泄。
让文学与生活形式在不断的相互转化中完成提升,就免除了把文学与生活分离的危险。将文学与生活形式分离不可能从事真正的文学活动,有什么样的文学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形式、有什么样的生活形式就有什么样的文学。如果文学行为没有转化为与读写风格一致的生活形式,那就意味着文学行为是一种生活,生活行为是另一种生活,说是一套,做是另一套,可以在生活中真实追求物欲而在文学中虚假追求理想。
长期的文学培养和教育只是告知人们: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文学只是生活的反映这样一种理念。这样的分离表明,人们没有将审美真正融入生活。人们过去力争做具有艺术解码能力的人:掌握文学纯粹性的编码、程序才能摆脱直接和必要的现实制约,从而完成独立生活形式的塑造,而今天只需要简单地打破这种艺术神话,就破坏了相应的生活形式。美学化生活形式被生产活动所替代,中国这一时代培养起来的文学新贵在满足了生产的需要后,沉醉于炫耀自我价值的诡计和技巧,由此完成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形式。《小时代》的风气就产生鄙俗文学趣味和生活形式的强制性。所以,沉迷于浅俗文学的人有相应的生活形式,他们会因为缺乏对深刻作品隐含的生活形式解码的能力,便自叹愚笨或不承认文学的纯粹性。
这样,文学感受与文学素质的普遍弱化也是使文学与生活分离的重要原因。这其中含有一种时尚文学改变生活形式的趣味,只有建立文学与人类本质性生活形式相互转化的联系,才能改变技术化、娱乐化、游戏化的时尚文学趣味。一切生活形式都与某种趣味和意义相关,它们内在地引导着个体的生活形式,而文学趣味主要与教育水平和社会出身有关。人们与文学发生美学遭遇时,要么一见钟情,要么无动于衷,这背后隐藏着不同的生活形式或社会条件。有什么样的物质消费等级,就有什么样的文学消费等级。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形式,就无法改变自己的文学趣味。不能改变人类经典的文学趣味,就得改变时尚的生活形式。
将文学转化为生活形式是创造生活,有价值的文学一定会转化为生活形式,不能转化为生活形式的文学是不可靠的,但转化为生活形式不是一句话、一个理念就能实现的,它需要艰苦的艺术劳动、独立的生命思考、坚韧的理想主义和成熟的文学观念。
(作者单位: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