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湖边前行一段,是一处厂区。厂区有几幢靠马路的宿舍楼,与环绕整个湖畔的新楼盘相形,如新衣上的补丁。
环湖大道,湖水与高楼别墅呼应,比起人口密集的老城区,这片环湖地带显示出人居稀薄的地块特有的洁净之美、秩序之美。在此地,自然是主场,人才是客场,当人成为自然的点缀,风景于是凸现,有了“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有了“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的景况。
“一入小区深似海,从此邻居是路人”,在这些静悄悄的小区里,“邻居们”像珍稀动物般少有出没。大家偶尔在电梯或小区里短暂遇上,来不及点头就错身了。比起邻居,居住者更熟悉物业管理者和保安。
曾经,“邻居”这身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们深入参与着相互的生活,作为生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知情者,从晚餐吃什么到夫妻关系,几乎没啥秘密。大伙过着集体生活,自家房门像是整幢楼中的一扇卧室门,真正的大门在楼道口。相互间有是非、较劲与排斥,但更多的是同气相求,守望相助。
建筑和居住形态的改变使“邻居”渐成为人际谱系中的不相干者(文明的经验大概就包含与人的失联,而转向对物的高度依赖)。厚实的防盗门导致“寻邻者不遇”,人们互不过问,隐私自守,像湖心岛公园里那些缄默的树林。
在不断扩张的楼盘中,“邻居文化”也像其他传统文化般将要失传了。它的保存之地退守到一些老街巷道,比如湖附近的老厂区。
从湖边进入厂区的路有个好听的名字,“丹霞路”,虽然它丝毫没显示与路名有关的旖旎。这儿是黯旧的市井,店铺因临近过年多半紧闭,只有一家早餐店正忙碌,白瓷砖铺的大灶台擦得明净,老板麻利地往大锅内下粉面。各式早点因为即将过年一律涨一元,顾客也欣然接受,与店主互道“发财发财”,一团和气。店门外的街边有三两农妇,卖自种的菜,刚从地里摘来的。厂子附近分布着车间食堂居民楼幼儿园,路上不时有打招呼的人,包括返乡客。“回来过年啦?”“爷娘还好吧?”“昨天还说要去看看老邻居们呢!”寒暄中充塞的亲密如斯。
厂区仍保持着蓝粗布般的旧风气,邻里在这里象征乡音、家庭史、旧家什、风俗,他们意味着记忆的在场,见证着诞生、婚嫁与离丧……
厂区的衰疲也是显见的,搬离者越来越多,留下来的多是老弱之辈,整个厂区笼着“夕照深秋雨”的气息。
厂区出口,接驳马路的楼墙上有一块专门的信息栏,贴着各类信息:租房、出售、转让,以及手书讣告。
“……现定于后天出殡,望亲朋好友相互转告,前来告别……”最新的讣告时间就在昨天,一位老人留下的最后一则消息。
白纸黑字,留口信的家常。“望相互转告”,只有在一个熟人空间里,转告才成立。一纸简示,小人物的离去也有声息,哀而不伤。前来参加告别的,自然都是街坊故旧。
(作者为“70后”作家,已出版多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