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轮贺岁档,我们又听到中国电影市场在高声歌唱,这歌声中有艺术探索的恬静与美好,也有产业高歌猛进的喧嚣与骚动。
贺岁档每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一轮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在于观众的选择更多,20多部影片你方唱罢我登场;多样类型也使观影不再单调。这场贺岁大战由历史战争片《太平轮(上)》与《鸣梁海战》打响,伴以青春怀旧的《匆匆那年》和爱情喜剧《撒娇女人最好命》《我的早更女友》。紧接着,姜文和徐克两位中坚导演的大制作《一步之遥》和《智取威虎山》在众人瞩目中上映。稍后,《微爱之渐入佳境》开启了硝烟不乱的下一回合,悬疑片《王牌》、恐怖片《怨灵人偶》、灾难片《末日浩劫》等中小类型片各自分得一杯羹。新年合家欢交给了《十万个冷笑话》《闯堂兔2》《龙骑侠》《抢劫坚果店》《斑马总动员》等动画片。最大惊喜是与奇幻喜剧片《博物馆奇妙夜3》、科幻惊悚片《前目的地》、爱情音乐片《安妮:纽约情缘》等诸多外国影片相抗衡的《一代宗师3D》,携终极剪辑版为贺岁再添一抹独特的色彩。这一轮贺岁档,我们又听到中国电影市场在高声歌唱,这歌声中有艺术探索的恬静与美好,还有许多产业高歌猛进的喧嚣与骚动。
3D电影大行其道
纵观贺岁档影片,不难发现齐聚贺岁档的大导之作几乎全部为3D影片。相关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进口14部、生产13部3D影片,另有3部外片3D版“专供”中国市场,而《智取威虎山》在北美上映的却是2D版。为什么中国观众偏爱戴着不舒服的3D眼镜看一些事实证明无须3D的电影?喧嚣与骚动中的第一个声音是赚钱。另一种生财之道是《匆匆那年》模式。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像一条线索,串起了能诱发青春感怀的各式符号:歌曲、篮球、校服、自行车……创作者无意夯实逻辑和塑造人物,旨在营造情绪,令观众跌进自己的青春感伤里。
学者齐泽克谈过恋物与犬儒的关系:“恋物让人暗中获得一个心理距离,拒绝在情感上接受他们在理性上已经知道的事物。”近年中国电影盛行青春怀旧,因为“致青春”可以击中身为电影主要观众群体的80后、90后最大量级的观影情绪。影史中不乏青春叙事,科波拉的《斗鱼》将其引向虚无主义的迷思,但《匆匆那年》却未能带你进入思想上的深层地带,你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不过是在情绪恋物中遁入犬儒,舒适但虚幻。眼泪并非好电影的标志——这正是今天中国电影爱煽情的滥觞之一。当“感觉”被利用、电影变成“生意”,电影人将失去观众的尊重,票房再高都不必骄傲,这一倾向应引起我们的警惕。
传统现代冲突交流
电影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当下社会。顾长卫执导的《微爱之渐入佳境》,就对中国电影的投机众生相作了讽喻。但它的讽喻方式很有趣,堪称网络话语的集大成。彭浩翔执导的《撒娇女人最好命》同样片名长,且充斥着网络修辞。前者手摇微信唱着“董小姐”,后者玩着自拍哼着“撒娇歌”。
事实上,自陈凯歌的《搜索》起,上一代电影人也坐不住,纷纷对这个他们也许看不懂、看不惯的新时代发言。但这些发言面临同一个问题:他们用并不擅长的语言来批判自己不喜欢的现象,而不是用擅长的语言来反击。而在电影产业更为发达、电影文化更为成熟的美国,电影人面对新时代的发言既无急火攻心之相,亦未将网生代文化一网打尽。他们用擅长的语言、有条不紊讲着想讲的故事,2015年几位大导演皆是如此:昆汀的《八恶人》延续西部片路线,科恩兄弟的《凯撒万岁》回到古典叙事,斯科塞斯的《沉默》再次触及宗教题材……这种态度值得中国上一代电影人思考。
姜文倒是不想迎合,《一步之遥》以个人化风格讲述民国故事。片尾马走日的那场悲壮演讲,可视为作者对这个小时代里“投机+恋物”的不良倾向的终极批判。马走日抑或姜文,在一个价值位移的新时代不妥协,坚持念着旧台词,为什么有很多观众不喜欢?问题也藏在这场演讲里,无论是仰角的取景策略使人物顿时显得高大,还是用宣言式的演讲风格弘扬英雄主义,都像作者从幕后跳到台前的表达。纵使考据派和隐喻派乐于做出一个浩浩荡荡的“话语”目录,但《一步之遥》在故事层面不过是言说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不敢爱或不能爱。至于为什么不敢或不能?整部影片都没解决。也许对于作者,要紧的不是逻辑,是借一个故事来穷尽自我表达。
好作者当善于将“表达”缝合进叙事。新与旧的主题,许多电影大师处理过。维斯康蒂所拍《豹》即是一曲贵族挽歌,新旧两代在西西里权力更迭中的不同选择,通过革命者军服的颜色变幻来微妙呈现——我们曾经是狮与豹,而取代我们的是豺狼与土狗;科恩兄弟所拍的《老无所依》里,一个新世界的杀手、一个旧世界的警察、一个试图游走于两个世界的牛仔,组成了叙事连接、角色并置、道德模糊的三角形,每个人既是猎人也是猎物,他们的道路一再交叉却从未相遇,叙事在一种现代悲剧风格中抵达存在主义的哲学高度。尽管《一步之遥》保有姜文作为作者导演的天马行空,但把潜台词都交给台词,不能不说是缺乏电影叙事功力的表现。
热闹背后内涵缺失
《一代宗师3D》的难得,在于让我们相信喧嚣与骚动中仍有优雅与深情。中国电影的困境之一是:在观影历程不长久的国家,观众分层也有限,因此一群中老年导演要拍给一群年轻人看。这里既有“时代焦虑”也有“身份困惑”,他们害怕自己那套故事和叙事过时了。王家卫却很从容,他用考究的台词、精致的影像讲了一个老派情义的故事,却抵达了武林的大同境界,传达了一种现代精神:拳有南北,但国无南北,天下更无南北。《智取威虎山》则成功弥合了代际差异,老一代可以获得新的艺术体验,新一代可以获得新的历史认知,这正是偶像明星韩庚扮演的讲述者的功能。导演徐克整合了动作、枪战等商业元素,与东北真实取景相结合,价值观被精妙平衡在观影快感里。
两个案例说明:无论新旧,还看品质。2014贺岁档的数量与类型都在增多,但品质参差不齐。除了这两个案例,仿佛重蹈《赤壁》覆辙的《太平轮(上)》,因不必要的双集和陈旧的电影语言,几乎消耗了一段厚重历史;杂糅了悬疑间谍元素的《王牌》,拙劣的叙事、刻意渲染的血腥使观影体验不太美好。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案例都以真实为基础,叶问与曲波。真实可以对抗虚幻的真人秀时代,让“真实”成为卖点也比以吐槽骂战为营销更扬眉吐气。
有什么样的电影文化,就有什么样的电影和观众,反之亦然。2014年国产电影票房赢家《心花路放》《爸爸去哪儿了》等片都有一个名字叫喜剧。生活不易,大笑一场的愿望无可厚非。但一部好电影不能只提供笑,就像一个人的生活不只有娱乐。中国电影在喧嚣与骚动的表面下,还要更多地向内里的厚重和反思延伸开去。表面热闹,里子有内涵,才是电影产业应有的健康景象。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