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身上的水田

    由一本书，喜欢上一门艺术，由一门艺术，喜欢上一种文化。夜读潘健华《云缕心衣》，真是心也如云，梦也如云。一个“云”字，让人产生一种对逝去事物的缥缈记忆感、怀念感，一个“心”字又使人可以窥视到当年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绣下这些美丽绣品的女人们的心思，以及其中所寄托的理想与爱情。

    一向对服饰绝缘的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传统服饰。千百年来，有多少巧妇、织工，还有艺人、名媛和无名的乡村女子，在经纬之间织绣出生活的温情，留下了文化的芬芳，其中无不暗含着礼制的约束，也透露出个性的张扬。中国古代内衣，更是让我看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多彩服饰世界。四方、长方、椭圆、三角、菱形，各具千秋，吊、系、扣、挂、缠，各有风情，绣、绘、贴、滚，各见功力。单一沉静与五彩斑斓，平纹斜纹与多种纹络相互交替，体现着古人温润、细腻、热情的性格，彰显着鲜明的地域民俗习性。

    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衣服，叫水田衣。有着浓浓的乡土味，该是那个远去时代平民的最爱吧。

    中国内衣主要是肚兜，水田衣是形制上的一种。它取亲朋邻里中长者的零碎布头裁制拼合，多样的织料、斑斓的色彩、繁复的工艺、独特的造型，细针密线间缝进多少女子的婉转心思，岁月经年里流淌着民族家族的血脉。那年月在乡下谁家能不积攒几簸箕零零碎碎的布头呢，像画家面对案头的五彩调色盘，靠着这些颜色各异的布料，勤于针线的祖母和母亲为我们一大家子贫苦的生活调配出一抹亮色、一丝生机。水田衣又称百衲衣，“衲”者，“纳”也，“纳”的不仅是长者衣服的零碎布料，更是“纳”长者阳寿，并在内衣上为小辈们作生生不息的祈祷，是长辈们对子女生命理想的寄寓。

    水田衣来自大地，来自自然的想象，让人想到早年农村儿童造型稚拙、色彩鲜明的虎头鞋、虎头帽、兔儿帽，想到小时候每天上早自习时祖母摸黑起床为我系好棉袄上的葡萄扣……

    我在有山有水的浊漳河边长大，却一直没见过水田。听父亲说，他年轻时耕作过水田，那是生产队里的稻田。后来，修战备渠，修甘林路，村上的泵站埋了，引水渠也埋了，水车弃置不用了，水田变成了旱地，就再也没有种过水稻。

    最早见到水田，是在初中时为了省4元钱的班车票，我们几个同伴步行到石城中学上学，路上我兴奋地看到了阳高村沿河棋盘似的水稻田。那时真的羡慕相隔不远的阳高村百姓竟可吃到南方才有的大米。

    师范毕业后，我到实会村教书，有缘见识了太行山区难得一见的稻田。村下广袤的河滩，清泉四溢，渠网密布，绿柳成荫，稻花飘香。水中赤脚的农夫、悠然吃草的老牛、渠畔浣衣的村姑、田里翻飞的鱼儿、掠过田野的水鸟、此起彼伏的蛙鸣，共同绘就了一幅太行水乡的田园风光图。

    古代诗人心向自然，脚踩泥土，且行且吟，他们不知道还有“接地气”的说法。王维有“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看来，不仅是诗人，寒窗青灯下一把剪刀的灵感也来自于大地。

    水田衣原来也曾穿在祖母的身上，那是一副蓝粗布质地的福字贴布绣花肚兜，童年的记忆里，那儿常常有掏不尽的零碎吃食，也许是隔年的仨核桃俩枣，也许是一把咬起来咯嘣脆，嚼起来满口香的家乡小吃炒奇。

    沿着浊漳河，我们开发着河水，电站增多了，坝垒高了，水却越来越少；我们开发着河滩，鱼塘多了，游客多了，水田却消失了。

    多想挽裤赤脚蹚一蹚水田，多想走一走那如方块汉字一样方方正正的田埂，可我们的双脚已被生生地拔离泥土……

    （作者为山西平顺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