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油画艺术痴迷已达六十载,却还感觉自己是个小学生,这正是我当下的心态。今年即将迈入80岁耄耋之年的我,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更舍不得时间去养生和含饴弄孙,一年365天里,只有大年三十和初一与家人团聚过世俗生活,其他时间都沉浸在艺术创作的构思和实践中。吃食堂或以方便食品果腹是我的常态,儿子说我是个“好养活的老妈”。而这一切皆因董希文老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可以画得更好。”而“更好”是没有尽头的。
1955年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1956年转入油画系,1959年与其他6位同学进入董希文工作室学习,有幸成为《开国大典》《牧羊女》等传世杰作的油画作者董希文的嫡传弟子,从此成为油画的囚徒。
董希文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异常“苛刻”,刚进工作室学习的那段时间,我的分数总是比较低,弄得我很没面子。他每次检查作业,我都非常紧张,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追出画室悄悄地问先生:“老师,我觉得自己画得不比其他人差,可为什么分数总比别人低呢?”老师沉默片刻说:“因为你可以画得更好!”这句话点醒了我,让我感到惊喜,老师是觉得我还有更大的艺术潜力?若干年后,我才逐渐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这个欲扬先抑的方法在我身上果然奏效。首先,它医治了一个兴趣广泛的年轻姑娘精力不易集中的毛病,同时极大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激发了我对油画艺术孜孜不倦地求索的兴趣、决心与责任心。老师的鞭策让一个13岁进入文工团跳舞的大大咧咧的山东女孩,从此变得专心致志、仔仔细细地听课和写生、观察与思考、布局与用色,分数逐渐正常甚至比其他同学还高了不少,1961年我以全优的成绩毕业。
20世纪50年代已创作出《开国大典》的董老师,其时早已是个闻名遐迩的大画家了,但他十分低调,衣着朴素、寡言少语。授课、实习、写生辅导,事事亲力亲为。老师还曾带着我们去采风,一路参观了洛阳大佛、陕西刚出土的人鱼陶罐、碑林、祁连山,最后到达敦煌。进敦煌洞窟临摹时,老师风趣地给我们解答为什么洞窟中人物的脸部都是黑的、而衣饰色彩却鲜艳漂亮的原理。那时洞窟里不通电,他指导我们靠三块镜子的反光看清洞窟中的画面,那次采风和写生临摹的两个作业本,至今完好无损地锁在我的抽屉里。董先生还具有“导演”的本事,每次请来模特,他都会详细地为模特“说戏”,激发模特和学生的创作热情与灵感,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老师对一幅习作的整体效果和细节处理要求一丝不苟,这一点影响了我一辈子。
在董先生的悉心指导下,1961年,我创作的毕业作品《海岛姑娘》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后来这幅画还编入了《新中国美术50年》《中国油画全集》和《中国现代美术全集》。在这样一个高起点上,我对待创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只有不断地超越自己并有所创新,才算是没有辜负老师“可以画得更好”的结论与器重。
几十年来,我一直牢记恩师的谆谆教诲,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始终执着于人物画的创作。我关注对国家民族作出重要贡献的大人物,也关注在一线工作的普通劳动者。而身为女画家,更易接近和理解妇女。因此,众多个性鲜明的美丽女性是我创作的重要对象。一般来说,人物和风景静物都是油画的主要素材,但画人物,特别是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其实对油画家的要求更高,它要求画家的功力更厚实,还需要画家有一点儿小天赋来抓住人物的瞬间表情,使人物形神兼备地定格在那里,令人过目难忘。
20世纪60年代我创作了《海岛姑娘》《女中学生》等,70年代创作了《文工团员辛莉莎》《苗族妇女》,80年代创作了《谢幕以后》《江南姑娘》《南钢工人》《天文学家张钰哲》,90年代创作了《小鸭》《彝族姐妹》,21世纪初至今创作了《藏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作者胡福明》《穿中国红的女生》,我深入到生活的各个领域,以感动了我的人物和故事为题材。1983年创作的《家有贤妻》,描绘的是徐州煤矿砖厂的女劳模,她真挚的眼神、稳重的步履、壮实的臂膀,让我感动,她就是我心目中的贤妻良母,是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劳动人民的代表。从屈原诗词中获得灵感的浪漫主义代表作《山鬼》,她满头鲜花,头发飘在空中,身上有山中的藤,山中的轻雾在她身边飘飞而过,在国外展览时被一位观众抢购。1986年,我从乌鲁木齐到喀什,再从喀什乘车去帕米尔高原,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我遇到了当地民族的叼羊、婚礼、舞蹈,听到他们很多迷人的故事,于是以写实加装饰的手法创作出了《诉》这幅作品,在细节上特别刻画了新娘一双美丽白皙的手,得到好评。这幅作品在江苏省获奖后被推荐参加了全国美展。
从上大学开始油画创作至今60年,我每天学习不止、创作不停,到目前接近80岁的年龄,每天都在画室和宿舍、食堂之间游走。我像着魔一样,每天都有激情、有体力创作大画、小画,油画、水粉,三米多的大幅油画也可一气呵成!我的大多数同学早已搁笔,毕竟耄耋,能生活自理已属不易,何谈创作甚至创新。
2014年春,上海原曲画廊又为我举办了一次个人水粉水彩画作品展。在我近年的创作中,除传统油画外,夹杂更多个人想象和情感体验空间的作品,像表现静谧美的水粉、水彩静物与风景,以及大胆展示艺术冲动的抽象色块油画创作我都在尝试,比例逐年增加。我觉得一个艺术家必须不断探索创新,晚年的创作手法应更张狂一些,毕竟我们到了一个可以表达更多个人情感和艺术特色的美好时代。我的一生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绘画囚徒,被它艺术绑架和激发,不断地被逼出新的灵感和想法才得以生存。
我经常思忖:如果60年前没有遇到恩师董希文,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