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到,尤其是下雪,就想林中的朋友,他们在猫冬还是在忙碌?
这几年出门养成一习惯,带张地图,心里踏实,随时看看,知道自己在哪儿,去哪儿,脑袋变得立体。价值观决定拍摄视角,打小我就趴在裹小脚的保姆背上,她不肯放下,因为我得了急性肾炎。也许就是这体温暖暖地告诉我,要热爱劳动人民。拍农民,我有感情。我关注养蛙人,始于当动物保护志愿者,一次雪地清“套子”,看着肩上驮着烧酒桶的农民的背影,我才知道林子里有养蛙的。
2014年11月27日,我登上从北京飞往延吉的飞机,接着坐去往珲春的长途汽车。28日下午,坐上去草帽村的长途车,二百里雪莽之路,刚出珲春天就黑了。当时天上飘起雪花。到了草帽村,雪还在下,初次见面的村民马喜俊出来迎我,他家离客运站咫尺之遥,他等我吃饭。我说明来意,想去林子里看看养蛙人。老马说,养蛙的都猫冬了,只剩一对夫妇长年住在林子里。他还说:“十天前,下草帽村的黄牛被老虎吃了,只剩牛头和蹄子。”
第二天上午,他骑摩托带我去林子,路上拦下一辆蹦蹦车,车头装一台柴油机,底盘用“212”吉普改装,当地人管它叫“四不像”。开车的叫张颖超,他和媳妇在林中已生活了十三年,而且几乎365天没离开河道。他赶着去春化镇喝喜酒,并说好下午晚些时候回来接我。在这儿,年轻人结婚,整个村子都热闹。天黑了不见他人影儿,我嘀咕,怕他是喝醉了,突然他撩帘了,冲我说,咱们走。
上了“四不像”,车子咚咚咚在村里一户亮灯的人家停下,颖超下车大声对我说,他要把媳妇捎上。不一会儿,他又从朋友家出来对我说能不能看会儿电视,原来他们夫妇俩迷恋电视剧《金牌律师》。北边林子里的泥巴屋距草帽村十里路,想拉条电线要花5万元,多年来,夫妇俩夜晚的生活就是摸黑过日子。炕上摆着一台旧收音机,靠听新闻、评书,还有吉林台的《晓声长谈》来打发寂寞,手中的旧杂志也是翻来覆去地看。夫妇俩习惯了安静的生活,喜欢林子深处的空气和水,甚至觉得村子不如林子。
养蛙要四月挖池,五月捞蛙仔,六月喂仔,喂豆饼和鱼饲料,七月幼蛙上山,八九月林蛙下山入河,十月捕获。一只成蛙要三年时间生长期,不是一时之力。如果养蛙人与林业部门签订的承包合同长些,农民对河道养护投入大些,自然生态会更好。
猫冬,有人歇了,也有人在忙。两年前,我到了官道沟村,冰天雪地里,几位伐木工人在一个泥巴屋前忙活,有给马的屁股上碘酒疗伤的,有用火烤发动机、给拖拉机轱辘安装防滑链的,还有往载重卡车上放油锯的。这里伐木,有采伐指标,也要雇人。工人们见我拿相机,对我并不友好,开始把我当敌人,后来把我当朋友,其中一位对我说:“跟我们进林子吧,你会拍到马拖着原木往下奔跑,原木会在马的头顶上飞。”我想象着这一情景,心中不寒而栗。伐木工一天能挣五六百元,但活儿苦。晚上收工,他们躺在热炕上,喝着小烧,吃着大盆烩菜,倚靠在墙上,醉眼迷离地想心事,我望着他们,我已融入他们中间。
以往猫冬,林子里的人还能下个套子,逮个动物什么的,现在不行了,大家要守法,从近些年雪地上多种动物的足迹可看出林中生态在逐步恢复。官道沟村的曲双喜被老虎咬出了名。他见我说:“一遇坏天气左边锁骨就疼。”我说:“你右胳膊被咬,怎么左锁骨出事儿?”他说:“你不知道,那可是血盆大口!叼我像叼小鸡,甩了甩就把锁骨甩折了。”他怕我不信,还特地撩起衣服让我瞧瞧他塌陷的锁骨,“二十分钟后,老虎松口,可能是嫌我嘴里有怪味儿——我喝了一斤多烧酒。”接着老虎被赶来的人麻醉,经检查发现虎脖子上套着钢索,已经勒到骨头,保护老虎的人说,受伤的老虎才会攻击人。人与老虎原本相安无事,林中动物足够老虎吃,再不济,还有村子里的黄牛和狗。丢牛是近年来村民头疼的问题,老虎吃牛有残骸,林业部门赔付,没找到残骸呢?农民养一头牛不容易。
张颖超夫妇在林中养了九十头猪,整天忙,这两年猪价上不去,饲料却往上涨。为了招待我,主人张颖超在冰水里逮林蛙。他告诉我,这时的林蛙最好吃。当我喝下就着野葡萄、冰糖泡制的三两小烧,吃着林蛙,美得都不想走了。颖超说:“一年中,五十斤一桶的小烧,五桶不够,我媳妇一顿就要喝一斤。”临走时,我拿几百元做饭费,他生气地说:“拿你钱我们还是朋友吗?今年我们卖猪挣了十万块。”说着颖超掏出一摞钱。林子黑得早、冷得快,他们夫妇开着“四不像”送我,他媳妇还在车的后平板上迎风而立。
我想,我还会再来。
(高腾 撰文/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