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大师的哲学教育需要反思
高校哲学系所开设的课程其学生大约有两类,一类是哲学专业的学生,他们的身份是“哲学专业”;第二类来源于其他专业,比如物理专业、会计专业,在某些深入开展了通识教育的高校,也许有一二年级尚未确定专业的学生。
对于哲学专业的学生而言,何种哲学教育是成功的呢?有学者认为,“哲学专业办学的首要目的,是为中国培养哲学人才,特别是培养尖端哲学人才”,或者说哲学大师。按照这个标准回顾各高校哲学系人才培养的历史,很容易得出“哲学人才培养每况愈下”或者“大师远去再无大师”的论断。
“大师远去再无大师”的论断具有某种悲观色彩。悲观带给哲学教师很大的挫败感,当他们看到自己年复一年的努力并没有培养出哲学大师,早已习惯反思的哲学教师会质疑自己努力的价值,并有可能灰心丧气,不再愿意继续付出努力。“大师远去再无大师”的悲观也会带给哲学专业学生——包括本科、硕士生和博士生很大的挫败感,当他们毕业时如果大部分学生知道自己不是大师也不太可能在未来成为哲学大师,最好的青春时光已然虚度,他们会灰溜溜地走出哲学系。如果毕业生们将这样挫败的心理感受向下传递,会使在读的学生有所畏惧并丧失希望,还可能将想要进入哲学专业的学生吓离哲学和哲学系。前几年,当浙江大学让学生自主选择专业时,有一年哲学专业只有三名学生;北京大学也曾有几年哲学专业需要降分录取,并且多数学生其专业志愿中根本没有哲学。对于这样的情况人们往往一厢情愿地将原因归结为市场经济,但情况也许并不如此简单。
在逻辑上必然出现的状况提示我们,哲学系将“培养尖端哲学人才”、培养哲学大师作为自己的目标也许是错的,我们需要有所反思。
需要反思的第二个原因在于,进入哲学专业的学生有多少具有成为哲学大师的意愿呢?如果没有这样的意愿,那么无论教授们付出多少努力,无论课程体系和教学计划如何完美、无论学科建设是几驾马车,大师都确定不会出现。在教和学两个因素中,学为根本。
但是,一旦抛弃掉“培养尖端哲学人才”的不当目标,我们会忽然发现哲学教育过去是成功的,并且会发现未来哲学教育欣欣向荣的方向。
哲学教育要面向所有学生
哲学是智慧之学,有机会学习哲学专业的学生十分幸运,即使他们不成为尖端哲学人才,他们也会通过哲学的学习更好地了解世界、了解人和了解自己,并且受到读书、思辨、写作、论理的严格训练,在未来不断变化的世界中训练出灵敏的心灵,适应并且有可能领导世界。我们会发现,一名哲学专业本科毕业的女生,在教育学院教育财政专业读硕士,毕业后进入《中国教育报》工作,写出对教育有哲学层面深入理解的一篇篇报道,之后她考入财政部,参与全国文教财政经费的管理工作,这当然是哲学教育的成功。我们会发现,一名哲学专业本科毕业的女生,毕业后到一家事业单位的杂志社工作,半年后就发现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而离开,到一家服装店当一名销售员。因为哲学的训练她很快成为销售冠军,即到山东成为新店店长;之后,她被猎头找到,进入上海一家服装企业担任销售总监,工作几年之后她成功进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攻读MBA,毕业后进入保险公司养老地产领域,成为新兴领域的职业经理人。这当然是哲学教育的成功。我们会发现,北京大学的一名校级领导,其最高学历就是哲学专业本科,一名哲学专业的毕业生,28岁就成为甘肃一个县的领导,我们还发现多位政治家有着哲学专业的背景,这不就是柏拉图的“哲学王”吗?以上所举都是我所知道的北京大学哲学专业毕业生的情况。
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的学生没有专业,当我们告诉他们哲学教育的丰富可能,他们发现哲学是智慧之学,值得亲近,有些会在本科选择哲学专业,或者选择几门哲学课程,或者在研究生阶段再进入哲学系。
因而,哲学教育的第一个重要方向就是面向所有学生进行哲学教育,哲学系不仅仅将哲学专业的学生、还要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学生。这意味着哲学系每一门课程都要面向大学所有学生打开。哲学教师需要通过新生研讨课和其他通识教育课程,面向一二年级学生探讨智慧之学,启发、吸引学生与智慧接近。哲学教师在哲学专业课上要欢迎物理专业的学生、欢迎医学专业学生、欢迎管理专业学生、欢迎国际政治专业学生,与他们一起研究康德和黑格尔,讨论克尔凯郭尔和詹姆斯,甚至少有人知道的弗雷格。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物理学学生有了哲学背景,医学学生对癌症会有哲学的观点……于是我们有可能发现,一名物理专业的学生一年后提出转入哲学专业,这是不是未来的黄楠森呢?于是我们有可能发现,一名理论物理专业的博士生因为自己的哲学爱好,在写作博士论文期间突然对科学的本质产生了兴趣,提出了“范式”、“不可通约性”和“科学革命”的概念,这是不是未来的托马斯·库恩呢?当这样的期望放在眼前时,我们会发现在大师的培育方面,我们实际上并非一无所知。
哲学系的教育不是培养哲学大师,而是为各个学科可能冒出大师提供可能。哲学教育应该从主要面向哲学专业的学生,转变为面向大学全体学生,这是哲学教育改革的第一个方向。实现以上改革除哲学教师需要转换观念以外,还需要高校完成三项重要改革,这就是综合改革的具体内容了。一是放开哲学系所有课程给全校学生选修,二是按照选课学分数量进行校内拨款,三是按照选课学分数几年均值核算各院系教师编制。
哲学应成为跨学科专业的核心中轴
哲学教育的第二个方向,就是打破单一狭隘哲学专业教育的桎梏,使哲学与其他学科有机结合起来,成为更多跨学科专业教育的核心中轴。实现以上改革,需要本科教育组织模式的深入变革。
北京大学哲学系前主任赵敦华教授2006年曾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科试验班、国学班和跨学科的综合课程班》。赵先生在这篇文章中一开始回顾了北大“文史哲试验班”1995—2000年探索的历史,指出“十多年时间过去了,试验没有答案,但我们举办文科试验班所积累的一些成功经验和失败的教训,至少可以为我们在不久的将来正确地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一个向导”。在文章最后,赵先生提到牛津大学哲学与其他学科所形成的多个跨学科本科专业(见下表),以及具有这样知识结构的人才所具有的特殊的竞争力。他之后清晰地指出了哲学教育的第二个方向:
“我们常说未来世界各国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而人才的竞争归根到底是教育方式的竞争和体制的竞争。试想,在未来国际舞台上,我们在政治经济界面临的是经过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全面训练的人才,在文化界面临的是经过人文社会科学各门学科全面训练的人才,在学术界面临的是经过哲学和数学、自然科学全面训练或人文学科和语言全面训练的人才,我们的年轻一代能够赢得竞争吗?如果我们再不奋起直追,我们输掉的不仅是过去,更可怕的是,我们也将输掉未来,这是我们万万输不起的。我们未来课程体系改革的方向,是努力创造多种多样的综合课程班”。赵先生文章中的“综合课程班”实际就是跨学科本科专业。
组织以上的跨学科本科专业如“政治学、经济学与哲学”专业(PPE),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就是,这个专业的学生到底在身份上应当属于哪个院系,在目前中国大部分高校这都是一个比较难以回答的问题。牛津大学能够这样全力发展其跨学科本科专业,其核心的组织关键就是其住宿学院的本科教育组织制度。
2007年随着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的成立,以元培学院为管理核心,联合多个院系举办跨学科本科专业成为可能。元培学院在本质上非常类似住宿学院。以元培学院为平台打造的一个跨学科专业就是PPE。这个专业在牛津大学是“领袖专业”,培养出现任英国首相卡梅伦等许多的政治与经济领袖,充分体现出跨学科专业的优势,体现出特殊知识组合的独特力量,这是具备单一领域知识的人才常常难以做到的。元培学院的学生可以到全校各院系选课,因而哲学系、政府管理学院和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合作一起建设这个专业。专业学生放在元培学院,学生到三个院系完成必修课学习,还可以到社会学系、法学院、国际关系学院等选修课程。北京大学多学科的知识背景在PPE专业的人才培养中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学生有政治学的背景,他们会深入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有经济学的背景,会由抽象中走出,懂得经世济民;他们也有哲学的背景,会习惯性地思考人与自然的本质。在读学生中选择PPE专业的学生每年级有20-30人,已经成为元培学院最为热门的专业之一。这些学生大约三分之一的课程在哲学系选修,为哲学教育提供了许多最好的、热爱哲学和智慧的生源,也为哲学输送了很好的研究生生源。
哲学与其他学科有机结合起来,发展出以哲学为核心的多个跨学科专业,这种从理论之可能踏实在实践中长成的硕果,揭示了中国高校哲学教育未来新的方向。更多原本来自物理、中文甚至医学的哲学大师会在这样的沃土中悄悄生长出来,而尤为重要的是,哲学以及智慧将积极地弥散到所有学生的心灵中,并由学生带入我们的生活。
哲学教育仅仅是一个例子,希望从这个学科的例子中传递出高校综合改革的丰富内涵。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务部副部长兼元培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