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在整整23天里,游荡于纽约的大街小巷,去任意跟踪不同的人,直到他们进入私人空间为止。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会用相机拍下被跟踪者的背影,在地图上标出他们的行走路线,并细心记录下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那么,你会猜他是谁?
警察?神探?不,他是艺术家维托·阿孔奇。上述云云,只是阿孔奇的行为艺术作品《跟踪片段》。在这个上世纪60年代的作品里,颇有洞见地预演了一遍本世纪的视觉场景:一种可以发生在任何人之间的、平行的、无孔不入的窥视。
在23天中,阿孔奇只是默默地跟从着那些陌生人的背影,监视并记录他们,丝毫没有打扰到被跟踪者,也完全没有侵犯到他们的私人领地。他以最狡猾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公共空间”这个概念作为庇护,在完全不违规的情况下,完成一种“合理的窥视”:既然是在公共领域,那么,一切不违法律的观看都应该被允许,更何况阿孔奇所做的只是一种随机进行的、无后果的、消极的窥视。这更像是一种挑衅,在法度之内,在无害的前提下,人们将作为对象接受一种莫名其妙的探测。但问题是,有谁愿意接受这种窥视呢?同时,谁又能说在公共空间里就没有“隐私期待”呢?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是否真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窥视和反窥视之间,人将如何安顿自身?
谈及窥视,我们不免会想到18世纪末由哲学家边沁所设计的“环形监狱”,边沁试图用环形监狱的场景来说明窥视如何作为一种权力,来塑造人们的行为。所谓环形监狱,是由一个环形的囚室与一个眺望塔楼所组成,塔楼在环形监狱的中心,可以随时观察到囚室里罪犯的一举一动。同时,这个眺望塔设有百叶窗,所以囚徒只知道会被监视,但并不知此刻是否正在被窥视,以及以怎样的形式被窥视。因而他们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始终处在自我审视的状态。环形监狱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实现了囚徒的“自我监禁”,就算没有狱卒,他们也仍会循规蹈矩,因为一双监视之眼已然内化于心。边沁用这样一个场景来隐喻“监禁与自我监禁”的社会权力结构,以及一种隐性的权力如何操控人们的行为。
如果说,边沁所揭示的还仅仅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来自于权力中心的窥视,那么阿孔奇所处理的“窥视”则更为广大、更加混乱、更有当代特征。它已不局限于公民与权力中心的对抗,而是泛化为所有人的“战争”。甚而,这种窥视不再仅仅由单一技术、单一机构所把控,而是由无数人、以各种技术链接起来、用无穷多数据信息流汇聚所达成。当大数据以裹挟万物之势,将人们的身份背景、行为模式、选择偏好全部综合分析、“善加利用”的时候;当所有信息都根据你的好恶逻辑被精准推送,从而把所有异质物都排除在眼光之外的时候;当生活中每个聚会之前,所有与会者都仿佛旧时代的情报人员一般,要提前透过网络把其他人的信息搜索过一遍的时候;当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意识到,需要在各种社交甚至非社交媒体上进行自我形象塑造与管理的时候……不可否认,一种新型的窥视已经以强劲的方式切入了我们的生活,它的力量之大前所未见。面对这种大时代的景观,阿孔奇对此不下判断只是呈现,呈现那种人一下子觉得被侵犯了、一下子又觉得也还可以容忍的别别扭扭的状态。也许艺术家无力担当论证者的角色,他能做的只是,面向某种不易察觉之物,以易于感知的方式指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