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别致的回忆录。诗人透过一则则动人的故事,诉说童年、爱情、友谊、艺术、奇遇……缅怀他一生中遇到的人和事。在故事中,遗失在时光中的美好瞬间一一重现,逝去的人一个个回来,他们身影晃动,笑语嫣然。其中有令诗人感动和怀念的平凡人,更有可敬可爱的文学艺术名家,如《好兵帅克》作者哈谢克、受昆德拉推崇的作家万楚拉、世界摄影大师苏代克等。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捷克著名诗人,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创作的主题多是围绕着爱情、艺术和对祖国的热爱,主张诗歌不应局限于斗争主题,而是关注心灵世界,歌咏恬适生活和欢乐时光。代表作品有诗集《裙兜里的苹果》《铸钟》《妈妈》《哈雷彗星》等,另有散文作品和回忆录《世界美如斯》。
1872年7月7日,星期天,保尔·魏尔伦上街去给患病的妻子玛蒂尔达买药,药店就在附近。在短短的路程中,他不幸遇上了韩波。韩波没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了魏尔伦弃家出走,同他一起去比利时旅行。魏尔伦于是未去药店,却和韩波径直到了火车站。玛蒂尔达徒然满巴黎找了他三天,走遍朋友家,甚至停尸间都去找过了。后来才知道丈夫同《醉舟》的作者一起到邻国比利时去了。
上街买药——我这里要记叙的一件往事使我不由得想起了诗人魏尔伦。看来,有些作家的妻子假如病了,是不宜打发丈夫出去买药的。
不过,我得从另一个地方讲起。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我们住在日什科夫区胡斯大街一栋简陋楼房的一套简陋住所里。这栋破旧房屋地处转弯角上,我们那套住所有一个莫大的也是唯一的可取之点:阳台和厨房的窗户都对着维特科夫山开阔的山坡。山坡上,从铁路边缘起,长着成片成片的金链花,春天开出浓密艳丽的黄色花朵,虽然不香,但波浪似的满山都是,景色绝美。弗拉尼亚·什拉麦克曾写过一首优美的咏金链花的诗。金链花谢了以后,铁路两侧洋槐花的甜香便涌进了我家的窗户。整栋房屋、阳台和晦暗的小院子都弥漫着这股甜香。一堵高墙把小院子同铁路的路基隔开。高墙已坼裂,墙边建了一些堆煤的木棚屋。春天的芳香在这里很需要。院子又小又阴暗。战争期间,房客们在这儿养了一群母鸡,它们徒劳无益地用小爪子刨着石头地面,啄食墙上的灰泥。在这里,大白天也不时有耗子跑出来同母鸡分食房客们从阳台上扔下的残羹剩菜。到了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母鸡便一只只奔到院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有谁走来给它们开门,然后一窝蜂拥向楼梯,惹人发笑地一级一级蹦上楼去,准确无误地找到各自的楼层和家门。即使快要下蛋了,母鸡也一级一级地蹦,然后慌慌张张钻进家里,接着整座房子便回响着它那欢乐的母性的歌声,歌唱它创造了奇迹:一个小小的,但在战时非常珍贵的宝贝儿。
若问母鸡养在哪儿,或则在厨房里,不过绝大多数都在那间狭小、幽暗的食品储藏室。这里的一扇窗户对着臭烘烘的天窗,无法储存食物。不过,战争期间谈得上什么食物啊!
我家一间小屋的窗子朝着嘈杂的街道,正同金天使饭馆隔街相望。饭馆的镀金浮雕挂在它的门额上。那座房子里住着弗朗基谢克·绍埃尔,日什科夫区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和善的人,晚年还写过一本书,记叙他不平凡的一生。
战争结束了。雅罗斯拉夫·哈谢克回国后不久,就同他从俄国带回来的第二个妻子搬进了绍埃尔家。有个从来都喜欢故弄玄虚的人说她是公爵夫人。她看上去不像。我们两家的窗户遥遥相对,我们能看到他们家左面的后屋和舒拉太太——日什科夫的街坊们都这样称呼她——蛮有兴致地瞧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捷克人的生活。
隔了一座房子住着我的同学和朋友伊万·苏克。我只要站在阳台上吹声口哨,苏克就会出现在他家的阳台上。我们两个常一块儿玩台球。苏克住的那座楼里有一家小饭馆。不知为什么,大伙儿管它叫“顽石饭店”。那里的一位房客是个玩台球的行家,待人和蔼,他教会了我们玩台球的门道。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有时也上这家饭馆里来。他呆不长久,这里离他的妻子太近了。妻子总是徒劳无益地想把哈谢克留在家里。一次,有人问哈谢克为什么不上金天使饭馆,他不以为然地说那里要爬楼。实际上金天使饭馆只有三级台阶。
一个夏天的晚上,哈谢克衣冠不整地走进了饭馆。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趿着拖鞋,裤子用手提着。他坦率地告诉大伙儿,说舒拉把他的皮鞋、背带和外套全部锁起来了。他这是上药房去,妻子患病,医生开了药方。他随身带了个酒瓶,说是就便捎瓶酒回去。没等店主人把酒瓶灌满,也没等站着把一杯啤酒喝尽,他就同我们玩起台球来了。他玩得非常糟糕。喝完第三杯啤酒之后,他下了决心,说非去买药不可了,妻子在等着哩,酒瓶就先放在这儿,等他买药回来时取走。他没有再回来。
两天后,有人果断地在敲我们家的大门。门外站着面有愠色的舒拉,她气冲冲地问道:
“哈谢克在哪儿?”
后来她对着我的母亲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走了。
不,哈谢克并没有遇上什么韩波,也没有跑到国外去。一个星期之后他回家了。带回一瓶啤酒,可是没有药。反正药也不需要了。他的妻子已经恢复了健康。甚至健康得过头啦!他大笑着补了一句。
在这段时间里,哈谢克趿着拖鞋、没穿外套,在夏天的布拉格久久地游荡,当然去了所有可能去的饭馆,在朋友和伙伴们中间—他们丝毫没打算看重他的创作——写了满满一练习本的《好兵帅克》。他伏在桌子一角写稿,写完几页就由伙伴中的某一个送去给出版商西内克。出版商按交稿数量付给他相应的稿酬。当然一个克朗也不会多给。哈谢克以此打发一天或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若不愿意对着空杯枯坐,就得提笔再写。
这等样子的创作条件不禁使人产生疑问:假如哈谢克有个清静的环境,坐在书桌前舒舒服服地写作,他的这部作品可能会是什么样呢?然而,这是永远无法解答的、致命的“假如”。有可能假如哈谢克不是在泼洒着啤酒的桌面上,在酒肆饭馆的喧闹声中,在一群贪杯的朋友之间为了挣几十个克朗买啤酒而从事写作的话,这部作品也许不会问世,哈谢克就不会是誉满欧洲的哈谢克了。
大家知道,哈谢克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舒拉太太也去世了。哈谢克的忠心耿耿的朋友、很有耐性的弗朗基谢克·绍埃尔也去世了。唯有帅克,这个胖乎乎、性格外向、绝对不懂得粉饰现实的循环性精神病患者——正如封·拉切克教授给帅克作的诊断中所说的——却活在人间,快活地不仅朝着普津姆前进,而且几乎远行全世界,走向他从来没有打算要去的地方。
(摘自《世界美如斯》,译林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 [捷克]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 著 杨乐云 陈韫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