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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2月19日 星期五

    知青生活散记

    作者:方宁 《光明日报》( 2014年12月19日 14版)

        皖南之秀美不独黄山一隅。徽杭高速公路沿线便集中了无尽的风景,似一幅幅水墨画铺陈于天地之间。然而,每次从这条路上经过,牵我思绪者,不是那如画的山水,而是临近屯溪的一处不起眼的村庄,因为在那里我曾度过了五年知青生活。

        一九七三年高中毕业后,我背着被褥和简单的生活用品,独自一人步行来到歙县王村区横关人民公社春联大队插队落户。这里离屯溪不远,只有十来华里,不通公路,没有汽车,往来都靠步行。春联大队当时有一千多口人,分为十三个生产小队,我被分配在横坑一队。同一个小组的知青共有六位,初来时分散住在社员家里,冬闲时节盖了集体宿舍,两人一间,外加一间厨房,生活开始安定下来。

        来到生产队的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水田、旱地、山场,各式农活都跟着干。每天早饭过后,生产队长便会站在村子中央的空场上,洪亮地长喝一声“动手啦”!说的是休宁方言,比普通话显得威严有力。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庄稼汉,大夏天也从不戴草帽,光着膀子在烈日下领着大家干活。我们这代人,中学读书时就有劳动课,除草、割禾之类的事情没有少做,不过与农民比较起来,还是显得稚嫩。一次让我和一个半大小孩去车水,才真切体验到了学生之劳作与农民之劳作的天壤之别。木制水车这种古老的农具,仍然是当时抗旱取水的主要工具,有脚蹬和手摇两种制式,现在都已成了文物,只能在民俗博物馆里见到。那天用的是手摇水车,我和半大小孩各持一摇柄奋力摇动,车扇一节一节地把水推送上来。摇速越快,提水效率越高,慢了水就会漏掉。水车吃水后变得十分沉重,摇不了一会儿就已气短力尽,只盼着早点收工。那时村里人家大半都有一只座钟,却没有一块手表,出工时可以看钟,收工只能看太阳了,一般是日落而息。那个时代的口号层出不穷,然而真正让知青打心眼里拥护并期盼早日实现的口号莫过于“农业机械化”。当时全大队只有一两台手扶拖拉机,此外更无其他任何农机具。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过一年光景就过了体力劳动这一关。莳秧,锄地,炒茶,养蚕,挑担子,推独轮车,还学会了“打赤脚”,光着脚板满山跑,也养成了只知年月日不知星期几的计时习惯,有点社员的样子了。列位读者朋友,这里我使用了“社员”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对农民的称呼,您可能不太习惯。尽管人民公社因为脱离实际而被历史淘汰,可是这个称呼于我却有一种对农民对乡村的亲切感。这种感觉是五年知青生活的积淀,非亲历而不可得,虽日久而不能稍淡。

        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劳动的事情,不能不提及农业学大寨运动。学大寨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色彩,然而其核心内容则是增加粮食产量。平整梯田、开荒造地、兴修水利等等,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一九七五年前后学大寨掀起了一个高潮。记得这年年底,在县城召开“歙县建成大寨县誓师大会”,我以知青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这次大会。与会人员甚多,都被安排在中小学校的教室里睡地铺,一间教室住二三十人。一日清早,天刚蒙蒙亮,众人列队去往歙县中学的操场上开大会。时值隆冬,清霜遍地,与会者坐在砖头上袖手御寒。太阳照进操场的时候,一辆轿车径直开到主席台前,徽州地委主要负责人走下车,由县领导陪同登上主席台发表讲话。徽州当时为缺粮地区,每年约调入两亿斤粮食,其中一半调给了歙县。因之,地委对歙县的粮食生产寄予厚望。这位负责人充满激情地说道,“如果你们歙县解决了粮食问题,徽州地区就可以把缺粮的帽子扔到东海去了!”富有鼓动力的演说,听者莫不振奋。

        徽州地委给歙县的任务是,用五年时间于一九八〇年建成大寨县,县委则提出五年任务三年完成。县城里到处都是标语,声势浩大,被视为与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同等重要的运动。为了提高粮食产量,除了违背自然规律盲目垦荒外,各地还想方设法增加劳动时间,有口号云,“干活干到二十九,吃过年饭就动手”。这里指的是农历腊月二十九。学大寨运动早已被历史所否定,但从中可以看出经济短缺年代里人们对粮食的渴望,以及为此而付出的艰辛努力。

        劳动之余组织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去演出,是知青生活的一件乐事。殊可一记的,是小歌剧“追报表”。这出戏不长,约有二十分钟,原本好像是楚剧,后被改编为黄梅戏、小歌剧等形式流传开来。剧中人物有二嫂、老队长、小李三人,二嫂的戏份最重。剧情梗概是,岁末将至,生产队向公社报送生猪存栏情况。二嫂是生产队养猪场的饲养员,她发现生猪统计有两头的误差,便急如风火般赶来向老队长报告。这时小李已经出发,把报表送往公社,老队长起身疾追。舞台上一老一少,小李满怀丰年的喜悦在前面走,老队长心急火燎在后面追。山一程水一程,老队长终于追上小李,改正了报表中的舛误。这出戏没有“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也没有千篇一律的政治说教,突出表现了实事求是这一说来容易做来难的精神。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生了巨大进步,但虚报浮夸、统计失真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有时我会因此而联想到“追报表”,不由感慨系之。这是一部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好戏,难能可贵,现代戏剧史未知可否写上一笔。其实,任何年代都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值得后世珍惜的精神。

        那个时代物资匮乏,知青的生活也比较艰苦。粮食够吃,蔬菜间或有断顿之时,主要是缺油少肉。一天,几位知青在厨房里聊起吃的,各自点了一些菜名,精神会餐。越说兴致越高,遂用写标语剩下的赭红颜料,把各种佳肴赫然写了满满一墙。第一道菜自然是公认的“红烧肉”。社员的日子虽然也不富裕,常接济给我们一些菜蔬。此外,娶媳妇请知青去喝喜酒,腊月里请吃杀猪饭,盖房子去帮忙递砖送料,完工后必有萝卜烧肉招待。每逢这种场合,知青也不会闲着,席散之后往往会即兴讲一些故事。最受欢迎的是《水浒》。时值全国开展“评水浒、批宋江”运动,发行了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社员听得津津有味,算是给单调的农村文化生活添加了一些味精。

        社员不把知青当外人,也没有左的一套,他们是朴素的。在远离城市的山野里,人的本质似乎更多地得以自然表露。刚下乡时,一些社员对我们说,劳动锻炼要慢慢来,重活干不动就不要硬撑着。须知,其时衡量知青表现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体力劳动,规定男知青每年劳动不得少于二百五十天,女知青不得少于二百天。社员的这些叮嘱,出自人的天良,超越了时代的局限。

        知青生活五味皆具,其低落者大抵在招工招生有人离开农村的时候。这会在留下来的知青,尤其是那些下乡有了一些年头的人中引起情绪波动。尽管也都明白,知青最终落户在农村的可能性极小,但终归事至成时方始安。那个时代,城乡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由农村而入城市非常不易,有太多人的前程被这道鸿沟所阻断,重新获得城市户口成为知青时刻不能忘怀的期待。记得一个深秋的夜晚,劳动一天之后躺在床上将睡之际,隐约听到群山之外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细弱然而清晰,这声音好生亲切,使我感到自己离城市离现代生活并不遥远,不觉释然而眠。这种感觉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无法理解,可它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琐屑往事,不能尽述。后来我被调到公社工作,再后来恢复高考,我上了大学。离开生产队那天,几个社员用独轮车推着我的行李,送我回到了屯溪。岁月不居,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知青经历使我受益良多。灵秀的徽州乡村是承载徽州历史文化的主体,犹如一部厚重的典籍,难忘的知青生活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章。

        (作者单位:国务院参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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