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叫芙蓉城,简称曰蓉,这种花一日三变,晨白午红夕紫,朝开暮落,荣华短暂,令人伤感。这或许不是花,是秋天的一场凄凉梦吧?
流沙河在成都生活了七八十年。年少时亲证它遭遇军阀战火,日寇炮弹;随学堂垒石头筑机场,亲历抗日胜利后全城狂欢。那些他熟悉的街巷庭院、各式店铺行当,与他几十年熟读熟知的老城历史典故完美交融,织起了一个精彩独特的成都老城。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法国人发明照相术以后,图像时代就开始了。虽属洋人“奇技淫巧”,却合慈禧太后口味。如若不然,她就不会叫留法学生勋龄进宫来给她照相了。事见《御香缥缈录》一书,作者德龄是勋龄的大姐。照相开业于内陆的成都,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那年家父刚刚出生。开业的第一家涤雪斋照相楼在桂王桥南街,门面窄小,营业状况不佳。老板吴焯夫,最初习绘事,专业画“真子”。“真子”即肖像。古人也想留影,雇画师来写真,死后挂在影堂,昭示子孙,绳其祖武。吴焯夫脑筋活,他利用一具三脚架照相机(一位法国传教士赠送的),以湿片给顾客拍照,然后方格放大,画成肖像。绘画写真和照相留影相结合,俨然“中体西用”。制作一幅四尺纸的冠袍坐像,还要全身着色,需时半月,索价甚昂,至少五十块大洋(银圆),抵今四千元。画“真子”有讲究,切忌太像。太像了,面貌上的缺陷彰显出来,顾客不悦。还要画出“福气”,显示“寿缘”。面部最难,吴焯夫画面部。冠袍交给徒弟去画,且随顾客需要增减,不必如实。涤雪斋招牌写明是照相,其实只是利用照相术画肖像罢了。
真正的第一家照相馆应该是开业稍晚的有容照相馆。馆址在皇华馆街(今兴华上街)东端,昌福馆街(今东风商场)北口左拐。老板广东人梁氏兄弟俩,兄名友戎,弟名伯伟。门面上方横额大字“有容照相馆”,下加注外文拼音YouYong,表示洋气。馆址背后,邻近昌福馆街的宜园茶馆。家父常坐宜园,茶聚朋友。《师亮随刊》设在宜园内,不定期出版。社长刘师亮,川南内江人,民国元年上成都来开茶馆,办印刷社,写得一手泼辣诙谐好文章,讥弹时政,讽刺当权,为成都文坛一怪杰,深受市民钦佩,而不为“五四”新文学运动所接纳。我小时候读过他的一则短文,说是村妇两亲家上成都,见一处悬匾牌,上有“政府”字样。二妇眼瞀误认。一妇说:“亲家,我们走到叙府来了。”另一妇说:“叙府出糟蛋,快去买几个。”于是联袂欲进大门。守门岗兵挡住盘问。回答“买糟蛋”。岗兵骂“滚蛋”。一妇说:“亲家,他们还卖滚蛋。”另一妇说:“也买几个来尝。”
此人值得多写几笔。1924年,军阀杨森执政成都,官拜督理,提口号“建设新四川”,规划修马路。重点是一条北接劝业场(今商业场),南交东大街,连通这两处闹市的马路,就是后来成了繁华中心的春熙路。至今无人再说此路不该修。但是当初着手修时,确实引起舆情鼓噪,震动九里三分之城。原因就在要拆许多商贾店肆,而又不给赔偿。商贾联名请愿,杨森不予理睬。“五老七贤”出面说话,要求缓修。杨森威吓说:“拆一点房子,你们就闹。早知这样,我带兵进城时一把火烧光,省得现在麻烦!”下令强拆,绝不手软。威吓果然收效,民房很快拆尽,路面很快捶平。这时,刘师亮刊登出一副对联:
马路已捶平,问督理何日才滚。
民房早拆尽,看将军几时开车。
上联的“滚”,表面上指滚压,其实是问哪天滚蛋。下联的“车”,表面上指汽车,其实是成都方言“车身就走”的意思。车作动词用就是转。转身,成都人说“车身”。某人转身而去,成都人说“他开车了”。上下联都在骂杨森为啥还不转身滚蛋。刘师亮的作品多用四川方言,又写得极通俗,所以广为流传。方言的运用,既增添了语言趣味,也设置了地域局限,所以他的名声再响,亦难溢出盆地,传到外省。此君执着批判世道,伸张公义,似亦以文为用而已,并不追求文学目标,也就无心去靠拢新文学运动了。但是,新文学运动拒不接纳他,却是毫无道理的。
(摘自《老成都·芙蓉秋梦》,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